木枪虽然看似易折，却比金刚爪还锋利，削铜剁铁，斩金截玉，一枪就贯穿了无脸魔的左肩。
准确地说，是山君。
诛魔诛邪灭魔，不可能对这样一个魔头毫无反应。
顾泉的召唤绝不出错，他的确召唤出了山君。
实力强大，没有魔气的无脸魔——山君。
山君听到九青叫破他的身份，像死了一般陡然安静下来，顾泉的灵力结界凝结成一点注入他的额头，彻底封住了山君。
山君像一座雕塑仰面倒在地上，片刻后，他的耳朵，嘴角都流出血来，连如同白纸的脸上也渗出两道血迹，简直像在哭。
没有眼睛的人，没有地方可以流泪。
他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绝望地哀嚎起来：“啊——啊——”
九青被他反复变化惊到，扶着木枪站起来，仍旧把他定在原地。
山君疯狂地开始挠自己的脖子，抓得鲜血淋漓，无数灵魂从他的口中飞散出来，是他吞吃的无数生灵！
顾泉轻声道：“九青，把枪拔-出来！”
九青不疑有他，直接把木枪拔-出来，木枪重新变回木簪，九青警惕地看着山君。
山君吐完灵魂，跪在地上惨嚎起来，脖子上被抓得血淋淋的。
顾泉双手结印封住了山君的动作，山君大叫：“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九青蹙眉：“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泉面沉如水，止住左肩上的血，抛下染血的外衣就地焚烧。太脏了……而且伤口再裂下去，这具人偶就撑不住了。
顾泉问道：“谁将你封印在此处？为何一年前开始吞吃生灵？”
山君白衣撕裂，上面都是血和土，黑发散乱，他抬起那张没有眉毛，眼睛，鼻子，平滑得如镜面般的脸，红色的唇一张一合：“杀了我……”
顾泉手指一动：“回答。”
山君像是被控制住了，半晌张口：“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没人能封印我……我看护此山太久，维护这里的结界太久，久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顾泉沉吟片刻：“为何吞噬生灵，丧失自我，从地仙堕落成堕仙。”
成为堕仙，永世不得翻身，罪孽远重于普通妖魔仙人行恶。
一名无人可以管束，可以号令辖管之地所有生灵，在自己的一番天地里自由自在的地仙，为何会吞吃自己辖地的妖怪，堕落成堕仙？
鲜红的血不断从山君的脸上流下来，他哽咽了一下：“因为……我实在是太寂寞了……我实在是太寂寞了！我实在是……”
山君像是压抑着极大痛苦，话语破碎到几乎不成句：“我几千年来都没有和人说过话，我真的很想和别人说一次话……但是他们都太害怕我了，我这张脸……我这张脸……天生便是如此……”
他天生便是山君，天生就没有脸，只有一张血红吓人的嘴，变也变不掉，他虽贵为地仙，却不如一个普通人。
山君绝望地道：“我不想吓到他们，但是我忍不住啊……只有我一个，我真的……真的……太孤独了……”
他怜爱山中的生灵，不愿意怪异的样貌吓到他们，几千年来独来独往，维持着山中的结界，连为什么维持都不知道。
他不能离开自己的辖地，与他作伴的只有小小的短笛和无尽的冷风。
即使是神仙，忍耐也是有限的，压制的执念一旦控住不住便会变成邪念，尽管他长久以来的愿望也不过是和别人说一句话。
从第一次尝试以真身现于人前开始，从和小妖怪说的第一句话开始，从受惊的小妖怪落荒而逃开始，内心的怨愤就再也遮掩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承受这种命运！为什么我无法离开这里！为什么我不得自由！我做错了什么！我这样疼惜你们，这样看顾你们，就是因为我长了这样一张脸，你们就这么害怕我！你们就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说！
是谁在背后默默付出！
是谁不让那些实力高强的妖魔人仙进入！
为什么不知感恩！
你们以为你们享受的太平是谁带来的？
凭什么！为什么！
最后，他吃掉了那只小妖怪……
不愿清醒，稍一清醒，他就会想起小妖怪哭着给他磕头，求他饶命，圆圆的，在他维持的一方小妖怪的桃花源里生活得无忧无虑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害怕，绝望。
被泪水冲刷得那样明亮的眼睛里倒影出他异于常人的脸，张着血盆大口，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不！不！不！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对！不是我！
是诱使我堕落的魔，他抢占了我的身体，是他做的！
堕落！堕落！堕落！
不愿清醒，就此沉沦，他把身体交给邪念，真实的他将永远得沉睡在角落，永远不会面对真相。
我养育了你们，你们就要陪我！怎样才能永远不让你们离开我？对……我吃了你们，我们就会合为一体，你们会永远和我待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和我分开。
永远、永远、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说说话，那么我是不是就不会孤独了……
九青沉默地看着白衣被自己流淌的鲜血染红的山君，心里竟然莫名觉得有些难过，山君最初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因为生了这样一张脸，便背负了这样的命运。
他是那样温柔的山君。
但妖怪们又做错了什么？他们也从来不知道因为有人守护自己，才会得享一方太平。
从山君吃了第一只妖怪开始，便种下了恶因，他太过害怕，太过软弱，不愿面对，不去解决，便一错再错，错上加错，落到最后还是清醒地吞下了自己的恶果。
但她若是山君，做得便能比他好么？她的对错是非观念，可以去肆意衡量别人的人生和做法吗？
大概是不能的。
诸人的是非观如此不同，谁也没有权利决定这些。
连天道决定的也不过是因果。
极度崩溃的山君脸上突然出现了道道裂痕，像是面具开裂了一般，裂痕下面隐约透出黑色的光来。
他望着看不清楚的天空，无尽的冷风从他的胸膛穿过。
邪念是我，魔鬼是我，杀人是我，逃避是我。
不是别人，是我。
是我毁了我珍爱的一切。
“我……对不起……我……”山君裸露出来的皮肤寸寸皲裂，露出下面的血肉和黑光。
他要自戕！
顾泉目光一凝，这个山君果然如他料想得那样！
山君浑身都迸发出耀眼的黑光，刺得人眼睛都忍不住闭上！
“自由了……”山君最后喃喃叹道。
爆炸的声音几不可闻，连树叶都没有吹动，安静得就像他几千年来所做的那样，永远都是静悄悄的，在很远的地方，微笑着照看自己辖地里的生灵。
从污浊的黑光之中有一点纯白的光亮升起，顾泉凭空画符包住了那点亮光收到掌心之中。
“清玉……”九青亲眼目睹了一名堕仙自我了断，其实那一刻，她和清玉都能阻止他，但他们谁都没有这样做。
顾泉脸色惨白，紧紧皱着眉头，嘴角微微抿着，那张清隽而英俊的脸失却了温柔的笑意之时，越发显出冰山般的不近人情。
九青顿了顿，有些担忧地看着顾泉。
顾泉却道：“来。”
扒着树洞不放，几乎被吓昏厥的小狸猫被凭空拎到顾泉面前。
“刚才发生的事你都不记得，回去找到你的父母，告诉他们，无脸魔已经被山君除去，这里又会是一方桃源，让逃走的妖怪们回来罢。”
小狸猫双眼无神，愣愣点头。
顾泉食指一勾，小狸猫便消失在了原地。
顾泉轻声道：“召来。”
一只小人偶从他袖子里爬出来，顾泉往人偶里注入了些许灵力，拿血封住，道：“以后你便是此地山君，与我灵血相通，必要恪尽职守。”
小人偶摇身一变，便变成山君的模样，只是有了五官，他长了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笑意晏晏。他和顾泉附身一作揖，御风离开了。
顾泉整个身体一晃，九青闪身过去扶住了顾泉：“清玉！”
顾泉勉强朝她一笑：“抱歉。”
九青几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把满腔怒气压下去：“你身体……根本就没有好转！”
顾泉轻声安慰九青：“无妨，灵力已经恢复，只是……”只是人偶不能经常更换罢了，否则容易被有心人看出破绽来。
九青咬牙切齿：“你怎么不气死我算了？！”
顾泉道：“九……”他忽然抓紧自己的胸口跪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