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青站起来，只觉得头昏眼花，被念竹拉住：“九青！”
顾泉握住九青的手腕，往她额间注入一丝清凉：“定神。”
大师兄元槿把诸弟子交给封南烛师兄，自己已经回来授课。他正在整理教案，此时直起身来，沉声道：“慢慢说。”
玄明师兄瞪着眼睛还想大吵大嚷，被紧追其后的忍冬师兄敲了一脑壳：“大师兄让你好好说话，没听么？”
玄明师兄一缩头，小声说：“知道了，知道了，不要嫉妒我聪明，这么敲我我，我也是不会变笨的。”
忍冬师兄额头青筋一跳，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玄明师兄蹿到大师兄身边：“大师兄！”
元槿护住玄明，侧头道：“一字一句，不可遗漏。”
玄明师兄吞了吞口水，道：“夜游神前段时间曾捉住一只女魔，关在长生天藏书阁的地牢里。没想到，昨天晚上有人闯上长生天，放火烧了藏书阁救走了那只女魔！”
忍冬师兄补充道：“并且全身而退，也并未伤仙界人分毫，若不是藏书阁起了大火，长生天都无人发觉，现在亦毫无踪迹可寻。”
四下哗声大起，竟然有人敢闯进戒备森严的长生天救人！还成功了！最可怕的是，能够丝毫不被人发觉，还烧了长生天最贵重的所在之一——藏书阁。
九青只觉得手脚冰冷，她想起来，藏书阁只不过是知道哭的小哭包；她想起来，是藏书阁告诉她，仙后放走丹穴郡主的秘密；她想起来，是藏书阁用这个秘密换取她多陪她说话；她想起来，她答应过有时间会去见她……
是她失信了，总以为一座建筑物，怎样都会好好呆在那里，什么时候有空，都可以去见她。
李九青从来没想过，藏书阁会被烧掉。
顾泉在她身后慢慢说：“仙帝这回，只怕不好过。”
如履薄冰的仙帝，如今藏书阁又被烧毁，难辞其咎。
更有一点，顾泉从前抛下的鱼饵，已经教人上钩了。
黑骨珠，是被谁救走的？
元槿放下教案，脸色严肃：“藏书阁情况如何？”
仙界一半藏书在长生天藏书阁，一半藏书在明戒阁，女魔另当别论，藏书阁才是至关紧要。
“烧得一丝不剩。”忍冬师兄说到这里，闭上眼睛，面色戚戚。
元槿的脸雪一样白：“是什么火？”
玄明师兄看着两位师兄面色沉沉，也收了嬉笑神色，他细一想，竟也变了脸色。
元槿又问：“是什么火？”
忍冬师兄不开口，玄明师兄站直身体，说：“不知名火。”
元槿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眼前一片模糊，他勉强拿起教案，朝众人道：“此刻此事各个仙门想必知晓了，各位掌门元老自有主张，现在你们各自散去，不可妄议。”
说着快步离开，玄明师兄正要跟上去，忍冬师兄却拦住他：“大师兄必会去找师父，你去找大师姐来。”
玄明师兄想起大师兄那脸色，转头就跑：“这就去。”
念竹坐在那里一脸奇怪：“大师兄怎么会是那般神色？”
九青揉了揉她的头：“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念竹敏感地抬头：“你要去长生天？”
九青手指抵在念竹唇间：“嘘——”
念竹捂住自己的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点头。
周围的人还在乱哄哄地吵闹，九青朝念竹一笑：“我去道歉，很快就回来。”
念竹垂下头拉住九青的衣袖：“小心。”
九青拍拍念竹的手：“我知道。”
顾泉背着手道：“走罢。”
九青跟在他后面，悄无声息地出了讲经堂。
九青看着一路疾行的顾泉，悄声问：“不知名火如何？”为何让大师兄脸色大变？
顾泉拉紧九青的手：“北境府。”
北境府元家，一夜灭门，便是被一场大火焚烧殆尽。
这场大火，后世记载，称为不知名火，不属六界之内，无因无由，不知是谁放的，不知从何烧起，不知如何浇灭，不知此火名称。
一旦烧起，更甚业火，不尽数烧绝，绝不会停。
难道大师兄元槿……元槿！元槿？！她一向以为，合虚孤儿出身的弟子，都是无姓，就像忍冬，就像玄明，就像……元槿。
只不过她一直以为元槿特殊，被元垚掌门爱重，说是徒弟，更不如说是义子，所以第一字跟的元垚，如同人间继承姓氏。
再加上不知名火一夜烧尽北境府，有人若是会操纵这种火，这样的能力，又怎么可能让北境府的人有逃脱机会？
所以……她没猜到，所有人都没猜到，大师兄元槿或许就是北境府元家的血脉。
顾泉看着九青变幻莫测的脸色，知道她已经猜到大半了，暗叹九青果然聪慧，出言坐实了九青的猜想：“元鸣鸾是北境府元家嫡幼子。”
“这件事，都有谁知道？”九青沉默了片刻，说。
顾泉轻声道：“上陵仙人的弟子，司风座下林鹤年，忍冬玄明大约猜到了一点，但是他们绝不会说。”
“这回，这么多人看到了大师兄的脸色，难保不会猜到。”九青脸色更见难看。
顾泉拍拍她的头：“猜到如何？猜不到如何？”
无论猜到猜不到，都不会影响接下来的大局。
九青想的却是，元槿大师兄现在羽翼已丰，又在合虚座下，且是下一任合虚掌门，比起当初已经有了更多的保障。
现在不知名火又和顾泉要查的人牵连上，上神大人就绝对不会放过，那大师兄怎么样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想到这里，九青就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九青又想道：“你多久之前知道这件事的？”
“很早。”
九青又问：“那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念竹就是虎兔？”
顾泉仍旧很平静地回：“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若我告诉你，你对她的态度会变吗？”
九青懂了顾泉的意思，她慢慢摇头：“不会。”
顾泉笑着偏头看她：“那便不必。”
“很多事情，说不说并无差别，顺其自然便好。”
上神大人，我总不如你聪明。
再上长生天，恍然隔世。
长生天还是那样，白雾蒸腾，如梦如幻，无数镂空雕花，白银嵌玉的登云梯逶迤延伸到仙宫门口。
雪白的墙壁，金黄的琉璃瓦，正红的大门。
还和以前一样，只是戒备更加森严，仙者们脸上都一片愁云惨雾。
来往问责看情况的仙家太多，多数都是被拦住了，九青和顾泉凭着逍遥殿神使的身份才能进现场看情况。
巍峨高耸的藏书阁被付之一炬，连地牢也不能幸免，深深地凹陷下去，留下一地望不到的黑色余烬，在一尘不染的长生天仙宫中，像是一块巨大的伤疤。
“你下次来陪我说话，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猫妖，我活了好久都没见过你这么麻烦的！”
“我说完啦！你记得下次来陪我说话！”
“我是有事，等我办完这桩事我就来陪你说话。”
“真的吗？”
“好啊！谢谢你！你是只好猫妖。”
“我可是很坏的妖，最没心肝了。”
九青捂住眼睛，嘴唇剧烈颤抖着，心里反反复复想：“我是很坏的妖，最没心肝了……”
“掌事神使怎么了？我等知道掌事神使忧心藏书阁，但仙帝陛下与仙后娘娘率一众仙家尽量抢救，珍品孤品并无大碍……还请掌事神使让明泽上神宽心，此事仙帝陛下自能处置。”仙官道。
仙官这席话含义颇丰，先关心了九青和明泽上神，再说藏书阁虽然被烧，但烧了也就烧了，再建就好，普通的书烧了，再找也可，反正最重要的珍品孤品已经被抢救出来，这是仙帝仙后的功劳。在不知名火下救书，不但是英举，更是能力所在，所以说，藏书阁被烧是大事，但算不上那么大的事。
而最后一句话说的是，这是仙界内部的事，明泽上神可以过问，但是无权插手。
顾泉揽住九青，用袖子遮住她的脸：“无妨，我等会禀明上神，只是还要查验，也好向上神回禀。”
仙官连连称是，退了下去，只是藏书阁废墟还被重兵把守，未曾远离。
是的，藏书阁被烧是大事，但重要的是里面的书，而不是藏书阁。九青心里很乱，靠在顾泉身上一句话都不说。
顾泉叹息：“果然有缘。”
他袖中指尖拨转，眨眼就抓了个什么东西在手里，他仔细看了一圈，自觉再无错漏，在九青耳边说：“不必忧心，我给你看件事物。”
顾泉已经知道了自己要知道的，转身带九青离开了长生天。
九青本来想去见一见仙后娘娘，那样温柔的人，她或许会为藏书阁被烧而遗憾的罢？
但是还是不去了，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顾泉在九青来到他身边之前，很久很久都没去过外面，没有方向感，有一只眼睛视力又很差。他只出过逍遥峰一次，是想回神界，但是他在六界游荡了几十年，找不到去神界的路，也回不到逍遥峰。
他没有动用神术，也没有依靠别人，只是自己茫然地在找回去的路，但他没有找到，是青宁找到他带他回去的。
他跟在青宁后面，也不想做什么，也没有在想什么，白色的云浪一层一层地翻涌，阳光照耀下来，安静而平和，天地如此广阔而浩大，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寒冷而孤独。
顾泉走在云端上，拉着九青的手，恍惚地想起那一天。
手里水玉罗盘上的橄榄石指针准确地指引着逍遥峰的方向，而九青的手是干燥而温暖的。
“清玉，你要和我说什么？”
顾泉没有回过神来，片刻之后他才清醒过来，他停下来，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九青：“你看。”
九青看到手里是一枚小小的木牌，质地天生圆润平滑，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气，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这是废墟下的原件，藏书阁的真身。”
“真……身？”
藏书阁曾经说过，她以前在神界待过。
“神界神树迷谷树的树枝，不死不灭，是非神通往神界的钥匙，你要拿好。”
神界漏出的一点点遗物，就被各界奉为至宝，抢来夺去，更遑论神界本身，即使是废墟，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也知道神界的钥匙意味着什么……
九青却只把木牌贴近脸颊，轻声应答：“嗯。”
我来迟了，对不起，我来陪你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