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秋月殿内--
乾隆帝双眼发直的看着眼前穿戴好的皇后,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身子后头,发梢还湿润着,脸上未施粉黛,可以看得出脸色比从前到底也算好了许多了,她眉眼低垂着,并不看自己,只浅浅的福了福身子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乾隆帝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仪,他虽然一早就想过皇后会是这样的脸色但还是来了,此刻挥了挥手道
“平身罢!”
皇后这才缓缓站直了身子。
身旁的玉琈有眼色的看了看,便与一旁的沅灵一同出去了。
吴书来正在殿外的廊下站着,二人目光一交汇,玉琈轻轻拍了拍沅灵的小手道
“你先回后头去吧,这有我守着呢”
沅灵点了点头就告退了。
玉琈缓缓的从上头走下来,见吴书来在外头杵着。
廊下的灯光十分耀眼,吴书来的脸上两道巴掌印子分外明显,方才在养心殿里,他对着自己,也是下了真力气的。
只是玉琈却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她看着吴书来脸上挨了印子,捂住嘴嘻嘻的笑了
“你都这把年纪,皇上怎么下得去手了”
吴书来捂住自己有些皱纹的脸,不愿将养心殿里头的来龙去脉告诉玉琈,他只憨厚的笑了笑道
“我皮糙肉厚的,这算得了什么”
玉琈看着他,想起方才屋里头的局面,心中不由得担心起来了
“万岁爷肯来是好,只是娘娘的模样,我这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吴书来怅然的甩了甩拂尘,他看着玉琈这样操碎心的模样,拉着她道
“哪回不是这样?去取些酒来在这守着罢”
这样的话倒是真的了,哪一次不是乾隆帝巴巴的跑来,皇后面上是冷着一张脸,实际上也是盼着乾隆帝的到来的罢。
玉琈却始终放不下心来,她看着吴书来脸上的红痕,无奈的叹出一口气来
“我总觉得,万岁爷如今与从前不同了!”
乾隆帝虽然一直是这样冲动的脾气,但是他从前毕竟不是这个样子,动不动就发火,人也变得阴沉了不少,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吴书来摇了摇头道
“我的姑奶奶,你快去取些酒来罢,天寒地冻的,我这副身子骨可经不起这样冻”
玉琈见此便也无奈的往房里走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她去房里取了清酿来,还带了去红肿的药膏来,此刻一同递给吴书来道
“快抹抹你那脸罢,整日跟在皇上身旁也不嫌丢人!”
吴书来已经在廊下坐了下来,见玉琈将药膏丢到了自己怀里,也不恼怒,倒是觉得心里也暖盈盈的,他接了过来,笨手笨脚的拧开盖子,胡乱的往脸上涂了些,就要拿起一旁温的热腾腾的酒来吃。
玉琈见此,急忙蹲下身子,伸出丝帕来给他擦了擦涂满药膏的手,嫌弃道
“您这是吃药膏罢?真是!”
吴书来见此,笑意盈盈的将丝帕拿了过来,伸出手来仔细的擦了擦后放在口袋里。
玉琈缓缓的站起了身子,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二人往殿内张望着,可殿里的烛火微明,窗户又糊的太过严实了些,什么都瞧不到,她担忧的看着,与一旁坐着吃酒的吴书来道
“我这心里,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吴书来吃了一盏酒下肚,只觉得冰凉的身子也得到了不少舒缓,皇后这里,总是能让他觉得这般舒坦,玉琈待自己,如同亲兄长一般亲切,这一切的一切,让他这个自小不曾感受过家的人,第一次尝到了温馨的感觉。
他听到玉琈这般嘟囔,双眼游离的看着廊下的花灯,无奈的笑了笑
“您可消停会儿吧,没事也被你念叨出来了”
玉琈见此,恼怒的瞪了他一眼,便也不再嘟囔了。
与此同时--
站在殿内的皇后却尴尬的很,感受到乾隆帝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来回的梭巡,她十分的不自在。
乾隆帝也是一样的情形,他也觉得殿内的气氛有些太过于压抑了,二人都不开口说话,他便坐在罗汉床上,伸手捣弄了一旁的吴越春秋,尴尬的笑了笑道
“皇后怎么看起来这样的书了?”
一别多日,他第一句的话居然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不过也好,这样两个人说话也可以自在一些。
皇后的心里也舒坦了不少,至少没有宫人在脸前伺候,自己也不必强装出来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她看了看乾隆帝手中的书,十二阿哥永璂的声音还在耳旁
“皇阿玛夸赞五哥会校对这本书,六哥哥说让我也要会读,这样皇阿玛也会夸赞我的”
她想起孩子委屈的模样犹在眼前,便往前走了两步,恭敬的回道
“是永璂拿来的!”
乾隆帝微微挑起来眉毛,眼睛里顿时盛满了欣喜,他翻了翻道
“永璂这么小,就能读懂这样的书了么?”
若真是如此,乾隆帝可就是对这个嫡子一万的满意了。
皇后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的神色,心中划过一丝没来由的难过,她低下头诚恳道
“还不会!”
乾隆帝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尴尬,他喉头滚动了一两下,不自然的微微咳嗽了一声道
“这也是情理之中,永璂如今还不过十岁呢!”
皇后低着眉眼,再不言语……
她衣裳单薄,也不愿意落座在乾隆帝身旁,就直愣愣的站在乾隆帝坐着的罗汉床的一侧,这样的姿势杵着,让二人都十分不舒适。
乾隆帝今夜似乎是打算想要歇在这里,可皇后一直站着,倒是没有留下自己的半分意思。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头顶,看着皇后瘦削了许多的身子,心里深处还是有些心疼的,乾隆帝抬起眼睛来看着皇后的脸颊,开口道
“身子可好全了吗?”
皇后面色似乎还是如同从前一样冷峻,她低着眉目,轻轻的福了福身子道
“多谢皇上关心,已经好全了”
这样生分的回复,乾隆帝一时间哑口无言了,他手指缓缓伸到了一旁的桌子上,指关节轻扣着桌面
“朕记得,今日是你的生辰!”
皇后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却又带着些嘲讽,她身子顿在原地,许久才道
“区区小事,何须皇上挂怀!”
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了,乾隆帝心中有数,从前将生辰那样放在心上的人,如今连自己的千秋也过得这样冷淡,她的心里,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乾隆帝似乎是十分不满意皇后这样的回答,他陡然提高了音调
“皇后的四十千秋,怎么能是小事儿”
皇后心中却冷笑了一声,不是小事,会到快要子时的时候才来到平湖秋月,她抬起眼睛来,沉声道
“臣妾今年足三十九岁!”
皇后生于雍正元年,只是那一年圣祖皇帝发丧,阿玛不敢在府里大肆举办宴会,便一直说自己是康熙末年出生的,就连史官也记载着,自己今年足足四十岁,这样的事情,旁人不清楚也就罢了,皇后从前与乾隆帝念叨的不下百遍了。
她沉闷的声音砸到了地上,乾隆帝的面色可谓是十分尴尬了,他此刻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攥了攥手指,轻声开口道
“朕出来的匆忙,勤政殿里事务较多,朕想着不要误了时辰就赶来了,却不曾想你已经用过膳了”
他兀自嘟囔着,说到最后,还略带嗔怪的看了皇后一眼,后者低垂着头,压根没有看他。
乾隆帝顿了顿又道
“原是朕记差了,宫里有座白玉明珠台,是朕命内务府准备许久的,夜明珠的质地,你晚间怕黑,放到殿里正合适,只可惜在宫中,不曾带出来,待咱们回宫后,朕让吴书来亲自给你送去!”
他言语十分恳切,双眼直愣愣的看着皇后,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意思,自己在今日,肯放下身段来平湖秋月,一来是为了皇后的千秋生辰,二来,则是为了央求皇后回宫。
宫中事务虽然可以交给令贵妃打理,可是后宫之中,没有中宫皇后坐镇,到底是不像个样子,皇后毕竟是皇后,即便自己不与从前一般宠爱她的时候,寻常的人,也休想怠慢了她去。
皇后听着这样的话,心里头像是微微泛起来一丝涟漪,只是片刻之后,便又清醒了过来,她双眼盯着地上乾隆帝明黄色的靴子,微微摇了摇头道
“臣妾身子抱病,若是强行回宫,只怕会拖累御驾”
乾隆帝还想张口说些什么,听她的声音又道
“何况,臣妾带罪之躯,如今不敢擅回皇宫,皇上既然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又允了臣妾的奏请,还是免开尊口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冷淡极了,仿佛只是在重复乾隆帝当日的话语一样
“朕只是觉得,万事不必太过强求,强求有因果,咱们的孩子不能降生人世,朕的八公主也夭折于此,焉知不是太过强求的缘故?”
乾隆帝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塞进去了一团棉花一样,他哽住喉咙,许久的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自己从前说过的话,掷地有声,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皇后还是在怪罪自己罢,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片刻后站起来身子,似乎是想走的离皇后近一些。
却看清了,皇后身子后头的墙上,赫然多出来了一副画,那暖色的墙壁上头挂着一副画卷,是自己不能忘却的《幽壑听泉图轴》
这是千古难得的真迹,自己从前还是四阿哥的时候,与弘昼一同在皇阿玛的御书房里见过这副画,二人心向往之。
只是当年的自己生怕招惹了皇阿玛的厌烦,不敢开口索要,谁知道,后来有一次弘昼过生日,喝酒撒疯的央求着皇阿玛给了他,自己因为这件事还愤愤不平了许久呢。
只是如今,怎么会在皇后的宫中看到此物,他上前一步,细细端详着眼前的画卷,一笔一划与当年并无二样,他眼看着画卷,伸出手来碰了碰,情不自禁的开口道
“这是,弘昼给你的生辰贺礼么?”
皇后见此,暗暗后悔不该挂在如此显眼的地方,乾隆帝的脾气,自己是知道的,他若是一恼怒,狠心撕碎了这样名贵的画作,自己可是要心疼坏的,急忙上前了一步道
“是,和亲王今日送来的,臣妾还未来得及道谢”
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过乾隆帝的眼睛去,这副画的来历,二人都心知肚明,皇后也没有必要在这里绕弯子了,还不如直接坦白来的坦荡荡。
皇后言罢整个大殿却归于了平静,乾隆帝默默的看着眼前的画作,不发一言。
这无边的寂静没来由的让皇后心中心慌意乱,她双手捏的紧紧的,情不自禁的又上前了一步,生怕乾隆帝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乾隆帝脑中百转千回,他斜睨着皇后的小动作,见她如此紧张这副画作,心中说不出来的一股怒气。
自己赏赐价值连城的白玉夜明珠台她都不放在眼里,原来是一早就收到了弘昼千里迢迢送来的贺礼,他看着皇后这样瘦削的身子,二人之间的鸿沟未越,自己也不能再贸然在这里动手发怒,他攥了攥手里的玉穗子,狠心压下要将它揉碎的冲动,抬步向外走去
“既然如此,你好生歇着罢,朕先走了!”
皇后诧异的抬起头来,见乾隆帝的身影已经将要出了寝殿,她匆匆忙忙的福下身子道
“臣妾恭送皇上!”
皇后清脆的声音在乾隆帝的身后响起来,他却没了心思,满心的怒气,仿佛自己再不出了这殿阁,就要被气死在这里,他听到皇后的声音,连头不扭,直直的离开了寝殿。
皇后看着他快步走的背影,心中明白他是动了怒气,扭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幽壑听泉图轴》,也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吴书来与玉琈正在廊下坐着,见乾隆帝从里头出来,吴书来一骨碌的站了起来,嘴里的酒努力的吞咽下去,见乾隆帝已经出了平湖秋月的大门,他急匆匆对玉琈道
“姑奶奶,你这一张好嘴,果真出了事了”
言罢也不待玉琈说话,急忙跟上了乾隆帝的身影去。
龙辇在深夜里,又缓慢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平湖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