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馆—
这里距离乾隆帝居住的地方远些,只挨着皇后的曲院风荷,地处十分偏远,素日里安安静静,今天倒是有些热闹极了。
今儿个皇后还不在宫殿里呆着,去了乾隆帝那儿,就是这么一会子的工夫儿,忻妃就要临盆了,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乾隆帝与皇后刚刚到了殿内,只瞧见满屋子站着的嫔妃,庆妃与豫妃在这里站着,令贵妃也来了,容嫔和卓氏一向是不大喜欢凑宫中热闹,今天也罕见的在这里。
令贵妃瞧见皇后与乾隆帝一起来,心中就郁郁了起来。
众人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臣妾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乾隆帝摆了摆手道
“都起来吧,忻妃怎么样了?”
先起来回话的是令贵妃
“回皇上的话,臣妾们也是得了消息刚赶过来不久,只听说是忻妃妹妹受惊早产,宫人们去了曲院风荷找皇后娘娘,却赶上娘娘不在宫中,这才耽搁了一会子。”
乾隆帝见她这时候了还不忘咬匝皇后一口,顿时就皱了皱眉道
“皇后去九州清晏伴驾,忻妃临盆,该先找太医,你这是什么话,下去!”
众人倒是很少瞧见乾隆帝对令贵妃这样恶语相加,一时间也都不敢多言。
令贵妃神色委屈,恨恨的看了一眼乾隆帝身后站着的皇后。
可皇后压根儿没有心思去理会她,她转头问庆妃道
“里头如何了?”
自从自己进了宫殿,里屋是一点儿大喊大叫的动静也没有。比起来那样,这样无声的安静,更让皇后觉得害怕。
庆妃神色也不大从容,她没有经过生产之事,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今日不大对劲儿,她低头道
“忻妃今日并无异常,不知怎的突然临盆,听里头的奴婢说,像是不大好。。。。”
皇后有些愣住了,一旁的玉琈急忙搀住她,庆妃也上前道
“娘娘安心些,忻妃吉人天相,不会有大碍的。”
乾隆帝已经在上方坐下了,他双手紧紧握着。
皇后却忧心如焚,连坐都坐不住,忻妃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实在是让人心慌。
女子生产之痛,是切肤之痛,皇后自己这样的性格,只有在乾隆帝面前才有一丝娇娇气,生产的时候儿也是忍不住叫出了声儿,可是忻妃……
桌案上的香烛逐渐消退,殿内也越来越暗,宫女急忙点上了新的,替换下来旧的残烛。
殿外,却忽然掀起来了一阵狂风。
风吹开了窗户,嗖嗖的灌了进来,皇后头上的流苏都被吹动的作响,宫人们见此,急忙去关上了窗子,不一会儿,就听到了雨点儿重重的击打窗棂的声音。
一场大雨,就要到来了。
皇后抬眼望了望窗外……
今夜的大雨,来的也是毫无征兆,到底也能解些河南中原一带的灾旱,想到这里,乾隆帝的心里,到底也算有了些安慰。
满殿的安静,只有里间内的收生嬷嬷不时的吩咐。
过了不知道多久,庆妃怀里的十五阿哥已经昏昏欲睡,他转头搂紧了庆妃的脖子,小声儿嘟囔道
“额娘,我们什么时候儿能回去?”
一旁的令贵妃,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十月怀胎的儿子亲亲的叫旁人额娘,可是对自己,活脱脱像是一个陌路人,心中说不上来的滋味儿。
皇后也听到了他的声音,便疲倦的抬起眼睛来,看了看座上的乾隆帝正在闭目养神,开口吩咐道
“永琰还小,你带着他回去吧!”
庆妃面色有些尴尬,她便也缓缓站起身子来,拉着十五阿哥一同行礼告了退。
乾隆帝揉了揉太阳穴,缓缓睁开眼睛。
太后身子不适,这样的事情,今日也没有去福寿斋惊动了她老人家,乾隆帝看了看满殿内站着的莺莺燕燕,开口道
“时候儿不早了,你们也都回去吧,朕与皇后在此就好。”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的看了一眼,便也都行了礼
“臣妾告退。”
众人一时间散去,杏花春馆的大殿内,则显得愈发安静了。
皇后坐在乾隆帝左侧,呼吸声都轻柔极了,她双手绞着丝帕,实在是太想知道里头的境况。
便转头对乾隆帝道
“皇上,这么长时候儿了,还没有个动静儿,臣妾实在是放心不下,进去瞧瞧吧?”
乾隆帝一只手摩挲着玉佩,闻言也点了点头道
“去吧!”
皇后便也站起来身子,搀扶˙住玉琈的手,正要往里去,却见常明匆匆忙忙的从里间里跑了出来。
常明是神医,皇后也是信他的,觉得他的医术比宫中任何太医的都要好,昔年自己病入膏肓,他都能够起死回生,这么多年,很少瞧见他失态的样子,如今见此,皇后的心里头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儿。
常明瞧见自己险些撞着的人是皇后娘娘,双膝一软就扑通跪在了地上
“臣……微臣叩见皇后娘娘。”
乾隆帝瞧见里头总算是出来了个人,便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向前走了两步道
“常明,忻妃如何了?”
常明眼睛通红,他瑟瑟发抖的抱紧了双手,高高的举过头顶回道
“微臣无能!忻妃娘娘腹中龙胎,已经没有生还迹象……”
此言一出,不亚于满殿里响起了惊雷,皇后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头晕目眩,她紧紧的扶住了玉琈的手,开口问道
“那……忻妃呢?忻妃怎么样?”
常明身后的辫子都微微散开了,有几绺头发粘在他出了汗的脑门儿上,看着滑稽极了,他惶恐的将头伏在了地上
“死胎横在腹中,忻妃娘娘气血不足,怕是……危在旦夕了”
乾隆帝额头上青筋皱起,他狠狠开口道
“忻妃胎死腹中,你身为太医,为何到了这时候才诊断出来,罪该万死!!!!”
常明也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事儿,忻妃的龙胎一直是自己在照顾,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虽然是母体气血不足,可胎儿脉象一向平稳,今日,只有今日,自己因着去给乾隆帝诊断脉,疏忽了一日,便胎死腹中。
皇后却顾不得许多了,她轻轻的放开了玉琈的手,越过了常明,朝着里头走去。
乾隆帝抬起手,轻轻唤了一声儿
“皇后……皇后!”
她却已经没有听到,什么都不顾的进了内殿去。
玉琈见此,也急忙跟着进去了。
内殿—
皇后一进去,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进产房,她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可是听着常明那样说,自己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揪了一下儿,忻妃实在是命苦。
床榻旁,收生嬷嬷双手都是鲜血的站在一旁,瞧见皇后进来,急忙膝盖一弯跪了下去不停的叩头
“奴婢,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皇后努力站稳了身子,冷声道
“给本宫滚远些候着去。”
收生嬷嬷闻言,心凉了半截子,只想着忻妃无福诞下皇子,连累自己也要一同赔上性命去了。
皇后再往前走去,是忻妃的贴身侍女跪在床榻边,抽抽噎噎的回答道
“娘娘,主子,主子怕是不行了。”
皇后转头看了看玉琈,玉琈急忙弯下身,亲自搀扶起来了宫女儿,温声询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忻妃的贴身侍女抽了抽鼻子道
“主子突然早产,宫里慌乱极了,收生嬷嬷赶到就说主子胎位不正,可是还没等到正过来胎位,常太医就来了,号了脉象,说是龙胎已经没有气息了,主子已经耗尽了气力……”
皇后闻言,急忙奔到了床榻旁边。
忻妃发丝凌乱,乌黑的秀发一绺一绺湿哒哒的贴在她的脸上,月白色的寝衣也已经湿透,她眼睛微微闭着,呼吸声几乎都轻不可闻。
她一只手还搭在自己高高凸起的小腹上,面色恬淡温柔,仿佛只是哄着肚子里的孩子浅浅的睡着了,只有皇后明白,她在经历着怎样的痛苦。
已经进了产程,可是孩子卡在肚子里头不能出来,孩子已经死在肚子里了,他不会往外出,可忻妃又是已经没有气力的人,如今,在这里耗着时辰,忻妃还在不住的流着鲜血,没有人知道她还能撑多久,就连皇后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去今夜。
皇后摸了摸她的左手,忍住了喉咙里滚动的情绪,轻轻的开口唤道
“忻妃,忻妃?是本宫来了。”
忻妃闻言,已经痛到神智不清的她缓缓睁开眼睛,看是皇后的面容出现在自己眼前,眼前一片迷迷糊糊的,就连皇后的容颜都看的不是十分的真切。
她的嘴唇发白,一点血色也没有,颤抖的声音
“皇后,皇后娘娘?”
皇后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眼睛发热,声音也有些哽咽,她抿了抿嘴巴道
“是,是本宫来了,你别怕。”
忻妃被腹中要命的疼痛折磨的毫无力气,她听到皇后这样的宽慰,只觉得温暖极了,眼睛里也湿润了起来。
气血已经耗尽,她在这个时候儿,忽然想起来家中的亲人,记得小时候儿,自己的长姐也是这样温柔的与自己讲话。
可是从前的自己呀,气性高,人也不懂事儿,凭着心气儿,让阿玛把自己送进宫来,以为做了帝王的后妃就可以荣华一生,在姐姐面前趾高气昂。
她还记得入宫之前的最后一夜,长姐也是这样,拉着自己的手,温柔的叮咛道
“后宫险恶,你别怕。”
如今大限将至,想想从前的事儿,也真是可笑至极。
忻妃看着眼前的皇后,哽咽的开口道
“娘娘,臣妾寿命将至,无福诞下龙胎,对不住您的悉心照料。”
皇后摇了摇头,一只手抚了抚忻妃湿透的鬓发,温柔的安慰道
“不怪你,是本宫不好,你辛苦了。”
忻妃握住皇后的手,努力的睁开眼睛
“是臣妾无福,昔年,还做过许多对不住娘娘的事,如今虽然苟活,上苍,也是看不过去的,这样也好,也好……”
皇后低下头去,眼泪滴在了宫装上,晕染开了一大片水渍。
忻妃顿了顿道
“臣妾的八公主,夜夜入梦来,想是一个人在泉下孤单了,臣妾是她的额娘,早该去陪着她了。”
皇后见她嘴角挂着笑,也隐下心中的难过,柔声道
“八公主不会怪你,皇上也不会,你受苦了,若是有缘瞧见本宫的五公主,替本宫好生看顾些她”
忻妃笑了笑,睁开眼,看着皇后秀丽的脸庞在自己面前,却已经有些迷糊了,她觉得说一句话都是艰难的,想来是时辰快到了,伸了伸手指道
“我没什么寄托的,来了宫中一遭,什么也没留下,皇上?想必也不会记得我太久了”
她突然从心底里涌出来些难过,人来了世上一遭,生育了子女,却先自己而去,父母亲尚在却不能够尽孝,只觉得自己是白活了。
皇后宽慰道
“不会的,好妹妹,你劳累了,万岁爷会给你封赏,母族也会多加照拂,你安心!”
忻妃闻言,这才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她点了点头道
“多谢,多谢隆恩”
皇后看着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了下去,自己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瞧着,她紧紧的握住忻妃的手。
点滴到天明。
天就快要亮了,已经打了四更了。
皇后就这样守在了忻妃的床榻前,一动也不动。
忻妃痛苦极了,她低声絮絮着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听清楚,皇后弯下身子,伏在了她耳朵旁边儿,才听到她喃喃的是什么。
“阿玛,额娘,我要回家,我想回去……”
“阿姐,是我错了!”
人到将死的时候,才会忽然留恋起来人生最舍不得的时候。
想想,她这一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儿,就是在府中做千金小姐的时候儿,是阿玛额娘的掌上明珠,是长姐悉心护着的幼妹。
天空之中似乎涌现了鱼肚白,一夜的黑暗眼看就要过去了。
窗外的风涌了进来,卷灭了窗边的一盏灯,忻妃的手,终于无力的垂落了下去。
皇后眼眶里含着一滴眼泪,她愣愣的看着忻妃垂下的那只手,说不出话来。直到满宫里头,哭声大放,人人跪倒在地的时候儿,皇后才反应过来。
忻妃,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