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个来,乾隆帝便有些心虚了,他低下头去,回避了皇太后的眼神,双手无措的抓了抓膝盖处的衣料,轻轻咳了一声儿道
“杭州民风淳朴,是咱们从前南巡来过的地方儿,额娘也知道,自然是很好的。”
他连郁金堂的门儿都没有出过,怎么知道这些呢。
令贵妃也觉得乾隆帝有些不大对劲儿,却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劲,她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乾隆帝,终究是什么也没敢说出口。
皇太后沉吟了一会子,看着乾隆帝的脸,这些天来的流言蜚语,自己不是没有听到过,皇帝荒唐,几乎每次出宫南巡,都要闹出几次这样的丑事来,不提不提着也就能够过去了,眼前,总有比这更紧要的事情在。
她便也笑了笑,抚着手掌道
“皇帝说的不错。”
乾隆帝有些心虚的抬头看了一眼,又急忙躲避了目光去,低下头,伸手摸索着手指旁的茶盏,轻轻的碰了一下儿。
踌躇了半晌,还是开口道
“儿臣近日忙碌,不知,皇额娘唤儿臣来何事?”
若是寻常的事情,不会让崔嬷嬷三番两次的去龙舟上请自己。
天色也晚了,乾隆帝并不想耽误下去。
他这么一问,皇太后脸上的笑意也逐渐的消失了,她抬起手来,看了看殿内围绕的崔嬷嬷等人,缓缓开口道
“清漪,时候儿不早了,下去歇着罢。”
崔嬷嬷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也是个十分灵透的人,她明白了皇太后话里的意思,便福了福身子道
“奴婢告退。”
言罢便带着殿内伺候的奴婢们都退了出去。
就连令贵妃身后的贴身大宫女,腊梅,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这么大的阵仗,更让乾隆帝心生疑虑了一些。
他眨了眨眼睛,看向太后殿内的灯花跳动,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但也照着吩咐了吴书来道
“你也出去伺候罢。”
吴书来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他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皇太后威严的目光,便也不敢耽搁,甩了甩手中的拂尘道
“是,奴才告退。”
他怀着满腹疑虑出了太后的舟船,西湖旁边水波荡漾,月光倾泻在湖面上,别有一番美丽,吴书来却没有心思去观赏。
皇太后,与令贵妃,乾隆帝,这三个人,能有什么事情要这样大动阵仗,连贴身伺候的奴才们,都尽数赶了出来。
吴书来想不明白,但是心中隐隐觉着,此次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揣着拂尘,站在船头上,心中怅然。
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了太后,乾隆帝,令贵妃三人。
灯花微微跳动了一下儿,殿内的灯光都闪烁了起来,乾隆帝有些疑虑的抬起头来,看了看皇太后道
“皇额娘?”
皇太后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这样的事情。
她活了几十年,自认为在这宫里头沉沉浮浮,也见多了事情,可是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令人难以启齿的事儿。
如今,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对自己的儿子说。
乾隆帝却更加疑虑了一些,他往前情不自禁的倾了倾身子道
“皇额娘究竟要吩咐儿子什么?怎么这样大的阵仗?”
旁人也就罢了,崔嬷嬷是自己的乳母,更是太后多年的贴身侍婢,就连她都被赶了出去。
皇太后眉头轻轻的皱了皱,抬起眼睛来,看着自己的儿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此事,事关皇家的体面,哀家不得不慎重,皇帝心里也明白。”
她这么一说,乾隆帝心里头就明白是什么事情了。
讷苏肯与豫妃,如今还在被关押着。
他看了看一旁坐着的令贵妃,无奈的摇了摇头道
“是儿臣不好,后宫晦乱,倒是有劳皇额娘跟着操心。”
这是自己后宫之中的事情,是豫妃做出来这样败坏宫规的事情,丢了皇家的脸面,乾隆帝自然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今见太后都知道了,他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皇太后有些疑惑的看了旁边的令贵妃一眼,还以为皇帝已经明白此事。
乾隆帝顿了顿道
“豫妃身依蒙古科尔沁部族,她的父亲,手握重权,讷苏肯虽然官居三品侍卫,可到底是英烈之后,还有军功在身,此事,朕自有决断,就不劳烦额娘操心了。”
皇太后闻言有一些怔住。
这才明白过来了,自己说的是皇后,而他所言,是豫妃与讷苏肯。
那两个人,虽然也做出来了违逆的事情,可在太后眼睛里,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只要自己料理了皇后,讷苏肯定然也会被株连,那拉氏,不攻自破。
令贵妃面色也有一些尴尬。
她转头看了看皇太后,有些为难的对乾隆帝道
“万岁爷,太后说的,不是豫妃的事情。”
这种时候儿,皇太后自己不好说,只有令贵妃自己替她说了,如此,晚些时候自己也就能不开口。
她说完这句话,就怯怯的低下了头去。
祈求乾隆帝没有注意到自己。
乾隆帝挑起眉毛,愈发疑惑了些,他手中捧着茶盏,轻轻的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喔了一声儿道
“皇额娘是说?”
皇太后抬头看了看乾隆帝,这是自己的儿子,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的后宫好,为了他的基业稳固。
想到这里,太后突然有了底气,她闭了闭眼睛,沉重的吐出一口气来。
“皇帝,豫妃与讷苏肯虽然干出如此不轨之事,可二人不过是妃嫔与侍卫,况且,豫妃入宫本就不是体面的事情,她们二人,皇帝若是觉得丢了脸面,处置了便是。”
皇太后提起来豫妃入宫的事情,坐在一旁的令贵妃手中的绢帕却拿不稳了,她轻轻颤了一下儿,想起来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若是被乾隆帝查了出来,定是要砍死自己的。
还好,乾隆帝的思绪,并没有驻足下来。
皇太后看着他的脸色沉重,捏紧了手指,顿了顿道
“可若是此事出在皇后与和亲王的身上,那就事关重大了。”
话音刚落,乾隆帝就猛然抬起头来,他第一反应是先看了看一旁的令贵妃,心里头顿时有些不满。
皇太后当着令贵妃的面儿,这样败坏皇后,自己虽然冷落了皇后几日,可也不代表,谁都能够说她的,何况,皇后与和亲王的事情,早已经是陈芝麻烂谷子了,如今再次提起来,让他心里很不痛快,面色也不好看了起来。
“皇额娘,这话从何说起?”
太后看着乾隆帝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心里头忍不住有一些心疼,也早就想皇后与和亲王这对男女给千刀万剐了。
身为母亲,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更无辜些。
她无奈的开口道
“皇后是国之根本,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更不可没有中宫,当年后位空缺,皇帝与哀家争执许久,执意要定那拉氏为后……”
太后絮絮叨叨的说着从前,乾隆帝却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起来,他扬了扬手掌道
“皇额娘,此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何必再提?”
皇太后却复杂的看了这个儿子一眼,她苦口婆心道
“这么多年来,皇后虽然不如孝贤皇后,可也算是为你诞育了皇嗣,却不想,她能够做出这等事来,竟然……”
乾隆帝更加云里雾里,皇后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抱病在床,连皇太后的面儿都没有怎么见过,这又是怎么惹了太后不快。
皇太后越想越恼怒,气急败坏,更是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枉费你一番厚爱,皇后这些年来,与弘昼,压根儿就没有断过来往,甚至……甚至,你的十二阿哥,是不是皇家血脉,如今都说不清楚了。”
太后一股气说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有些无助的捂住了发疼的额头。
乾隆帝闻言,更是雷霆大怒,他本就是不能让人说皇后一句不好的,如今更是越来越过分了,竟然有人开始质疑永璂的身份,这实实在在是捅了乾隆帝的逆鳞。
他眼睛都有些发红了起来,实在是气愤至极,若是说这话的是别人,乾隆帝早早就一刀砍死了,可偏偏,是自己的亲额娘。
他腾地一下儿站起身子来,手边的茶盏尽数掀翻了。
“胡言乱语!”
落在殿内的地板上,噼里啪啦的碎片溅起来,还伴随着滚烫的茶水。
令贵妃也是被惊着了,忍不住捂住耳朵,低低的叫了一声儿。
可是乾隆帝却丝毫不在意,他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然是气急败坏。
皇太后只是平静的看着他,眼睛微微眨了一下。
她自己的儿子,最是明白他的心思。
自己如此贸然说出来事实,自然是一时间难以接受,寻常男子都接受不了,又何况,乾隆帝,是天子,是一国之君。
乾隆帝一顿发作之后,殿内安静极了,并无人回应他的愤怒。
没有奴才们铺天盖地的下跪,惶恐,只是自己的额娘在疲倦的看着自己,似乎是在等着自己发作完毕。
他想起来小时候儿也是如此,自己为数不多的顽皮岁数儿,也是喜欢这样砸东西,而额娘,从来不会像别的额娘一样,搂住自己安抚,或者是责备自己一顿,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安静平和的凝视着自己。
乾隆帝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儿,这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大手悄然握成拳头,弯身坐在了原来的位置上,闭了闭眼睛道
“皇后,皇后是朕的妻子,永璂,是朕与她唯一的孩子,皇额娘是,是从哪里听信了这样的谣言……”
他努力的控制住情绪,甚至牙关紧咬。
皇后,是年少就与自己结发的人,也是自己,第一个想要的人,这么多年来,自己只喜欢她,她是自己心底里的人,自己爱怜,爱护,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半分。
永璂,是自己的十二阿哥,还记得刚刚有了他的那一年,自己有多么欢喜。
他不仅仅是大清的嫡子,更是自己盼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是自己的希望。
乾隆帝不会允许,也不可能去相信这样的话。
与皇后多年的夫妻情分不会允许自己这样想,与十二阿哥十几年的父子情分,也断然不肯这样
那态势,若是知道是谁散发的谣言,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令贵妃心里有些恐惧,还是努力的坐稳了身子。
皇太后平静的看着乾隆帝,叹了口气道
“哀家知道皇帝不信,可哀家是你的亲额娘,是一国太后,岂会胡言乱语?”
乾隆帝抿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只是两只大手,已经死死地握成了拳头。
皇太后看了一眼他,又继续道
“这些年来,哀家虽然不喜欢皇后,可事关皇嗣,我会分不清楚轻重么?皇后与弘昼,是少年的情谊,你也知道,当年,若非意外,她断然不会有嫁给你的机会,只是你一心喜欢她,拼着储君之位,也要迎娶了她。”
令贵妃在一旁竖起来耳朵听着,也觉得十分惊叹。
这么多年来,她只知道当年,是乾隆帝抢了皇后,兄娶弟媳,京都城里沸沸扬扬,却并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的事情,也不曾想过,乾隆帝居然有这么喜欢皇后的地步,居然肯为了她,舍弃心心念念的储君之位。
皇太后又道
“弘昼当年假死之事,哀家心里一直疑虑重重,派人去查,也查不出来他当年在何处安身,你就没有想过,他隐匿多年,为何在皇后有孕的那一年回了京都。”
瞧着乾隆帝的脸色微微变化,令贵妃心里也忍不住笑了。
再情深的夫妻又如何,终究是中间隔着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和亲王弘昼,就像是一个埋伏在二人中间的火药,旁人,只需要借一点点东风,就可以烧的寸草不生。
乾隆帝看了看空荡荡的手心儿,皇后送的玉扳指儿,自己也给陈娘子放在了郁金堂里。
他无措的解释道
“弘昼也说了,当年是因为妻儿需要安定,才转回京都,事情过去这么久了,皇额娘怎么才提起来?”
君王的眼睛是敏锐的,这些事情,皇太后既然早就察觉了这件事情,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儿才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