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丙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家主子这个样子了。
从繁衍之地九死一生地爬出来开始,他就被海龙虾一族选派到辉夜宫当夜粼的近卫,可以说是和夜粼一同长大的亲密伙伴了。要说他这个少主,一百多年来真是半分没有南刹海未来掌舵者的风范:修炼自不用说,长老会派来的师父一走,他绝对不会多练一秒钟;平日里也是经常偷溜出去,带着他们一帮子近卫去陆地撒欢。可即使他再不认真,一脉相承的天赋在身,夜粼的本领在和平的南刹海还是勉强够看的。于是夜四海等人说了他几次,见他从来只当耳旁风,便也听之任之了。
夏丙抱着柱子,眼神一刻也不离地看着在面前空地上自虐似地练了一上午剑的主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这叹气声却被夜粼听了去。他喘着粗气,用剑指着夏丙:“过来,我们比比。”
“别了吧少主……”夏丙有些犹豫,虽然陪主子练武是近卫的职责之一,但几十年来这个规矩都名存实亡,夜粼不喜欢修炼,他们便也不强求。可纵是如此,主子偷懒,他们几个却一直是挤着时间认真修炼了的。也正是如此,他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打主子的脸——难得他愿意修炼,要是被自己打的太惨,他一撂挑子又不肯练了怎么办!
夜粼并不在意他的纠结,只是用锐利的眼神盯着他。
“好吧。”夏丙心下有了计较,跳入比武场之中。
“属下得罪。”他瞬间唤出了两把剪刀状的武器,左右手各执一把。这是他当年在保护夜粼时受伤后用自己断了的钳子炼制而成的本命武器,好在龙虾族的钳子断了还会再长。他挥舞着两把剪子虎虎生风,上下两路出击,向持着清一大汗淋漓的夜粼扫去。夜粼集中了精神,一手借着清一抵挡了上方剪刀的攻势,另一边借着这劲一跃身子,才没有被下方的剪子碰到衣角。
“夏丙,谁让你放水了?!”夜粼一退,和夏丙拉开些距离后,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臭骂。夏丙等近卫都勤于练习,实力远不止于此,他也大概猜到了,夏丙是不想落他的面子。
“你要真当我是少主,就给我好好打!”
夏丙无法,只能苦哈哈地认真起来,但这样的结果就是,夜粼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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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你叫我认真打的。”夏丙苦着脸,很是怕夜粼生气,“其实少主你也不错了,假以时日,多些实战练习,属下绝对打不过你。”
夏丙深知夜粼的性子,此番自己让他如此没脸,必须得好好捧着,才能让他舒服。
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夜粼听到他的话,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始终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低着头一言不发。
“少主……”不对劲,少主这样很不对劲。夏丙揪着心,想着是不是应该禀告老主子。
“夏丙,我是不是很没用?”夜粼用清一在身前的沉沙里划出深深的一条印子,突然出声问夏丙。只是那语气似哭似笑,充满了浓浓的自嘲。
夏丙想了想,也不再顾及身份尊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属下觉得,您这样就很好了。”
这是他的心里话。他从几十年前跟在夜粼身边起,便庆幸自己跟了这样一个主子。在他看来,夜粼作为一个主子,表现堪称完美。
可是,他大概也猜到了夜粼如此反常的原因。夜粼作为自己的主子,从不曾苛责他们,在盛世之中,堪称典范;可若是生逢乱世,作为一个爱人,他是否还一样合格呢?
夏丙不知道,不过这也不是他能置喙的,所以当夜粼说出“可我让她受了那么多苦”的时候,他缄默不语,识相地退了出去。
他不知道那日南潜究竟在夜粼耳边说了什么,但能让扶着清央姑娘的夜粼突然猩红了双眼拔剑相向,他想来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若不是南潜似乎不欲多作纠缠,他们这边又有人上前接过了清央,他这少主虽然打不过南潜,但暴怒之下能做出什么事来还真说不定。
可是少主和清央姑娘两人自那日起便没有再见过面,他眼见着夜粼多次踟躇着想去看望,行至那附近又纠结着回来,便知道自家少主在烦恼些什么。
但他也不是过来人,给不了夜粼什么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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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夏丙告退,夜粼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手中的清一,重重地叹了口气。
夏丙方才说假以时日他就能变强,可若是强大的敌人不给他时日,又当如何呢?
“你跟着我,真是埋没了。”他贴着剑柄,温热的气顺着额头源源不断地传输给了清一。
“是啊,要不是小兰愿意跟着那小丫头,你又正好是那小丫头的命定之人,你以为我会愿意跟在你身边吗?”清一没好气,逮着他就是一顿讽刺,“我要是知道你会这幅样子,打死我也不会跟着你。”
他出身上古,虽几近湮灭却仍是一身傲骨,如今见夜粼颓丧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真是清央的命定之人吗?我这么晚去救她,也算得上命定之人吗?”夜粼并不在意他的讽刺,只是抓了个字眼絮絮叨叨起来。
清一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认了主,但事已至此只能好好开解他。它一抽身,从夜粼怀里飞出,在他面前的海水里微微晃动着。
“命定之人的感情也不一定一帆风顺啊,就像我和小兰的前任主人一样,灵溪还亲手杀了渊空呢。”话音未落他又觉得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立刻纠正道:“不管怎么样,与其在这里自暴自弃,你更应该做的是赶紧去看看她吧!”
清一有些恼怒,忽又想起什么:“你难不成……是在在意那鲛人的话?你不是吧,就算清央真被他……”
“不是的!”夜粼不等他说完便毫不犹豫地否认了。他一瞬间站起身握住了清一:“我根本不在意央央是不是处子,我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她,让她受了这么多的苦。”
明明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护她无虞的人是他,结果现在却也是因为他,让南潜盯上了她。他心里一清二楚,南潜的话半真半假,无非是想刺激他,但清央虚弱的身体是真,褴褛的衣衫是真,他不敢见她,光是想想,心都忍不住抽痛。
“是我糊涂,以为整个南刹海尽在我掌握之中。”
“在我这里表什么深情?”清一自诩见多识广,跟清零万年来鹣鲽情深,如今面对这二愣子一般的年轻人,很是怒其不争。
“你要是再不去看她,恕我直言,她可真的要对你心灰意冷了。”幽蓝的剑身里,若隐若现的龙竹一边坐着修行,一边苦口婆心。许久等不到夜粼的回答,他抬起头一看,练武场上哪里还有夜粼的身影?
孺子可教啊。他驱动着剑身,往夜粼离开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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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软的海葵在海水中悠然生长,珊瑚掩映的屋子里,白衣女子坐在床沿,握着黄衣女子的手。
“今日感觉如何?”银姬近来日日都来看她。
“已经大好了。”清央挤出一抹笑,回握住银姬的双手。她当日受惊过度,因为多日不曾进食,身体也相当虚弱。多亏了银姬为她调理安神,她才迅速恢复过来,如今已是第四日了。
可是纵然身体无恙了,心理上的创伤总没有那么快好。银姬看见了她时不时往外飘去的眼神,便知道她是在等着谁,一时之间也对夜粼有了些埋怨。
然而没多久,清央原本垂着的眉眼一下子活了过来。她松开了银姬的手,也不顾穿鞋,赤着脚跑到门边,银姬只看到门外的人一推门进来,清央就扑进了来人的怀里。
她笑了起来:总算是来了,那她便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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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来晚了。”夜粼见她光着脚,马上双手环抱住她,将她提高了些。因为急着过来,他的额头正冒着一阵薄汗。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原本等待的时候不觉得,如今他真的来了,清央心里竟涌出了浓浓的委屈。在南潜宫里的时候她不曾怀疑过他会来救她,可回到此处醒来之后,她倒是患得患失了。
没办法,她听到了南潜最后故意挑衅夜粼的那句话。说来可笑,过去的那个世界里,很多男人都有所谓的处/女情结。她从不觉得不是处、子之身的女人就“不干净”了,可夜粼多日不来,她竟真的担心他会有这样的想法。
“央央你别哭。”一看见她流泪,他立刻手忙脚乱起来,连带着声音都颤抖着。让她安稳地坐在床边,他赶忙为她拭去泪痕。
“我没有跟南潜……”她吞吞吐吐,说不出口,又不想他误会。
他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清一说的没错,她竟真的怕他在意这事?心里又一阵疼,他站在她身前,将她的头按向自己的怀里。
“我看到清零的时候,又惊又喜。”清央靠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说话时胸腔里沉静的心跳声。
“喜的是可以找到你了,惊的是你被南潜抓去了。南潜那个人,一向对我在乎的人和事异常在意,我怕你受伤。”
他百岁的时候,有个海族给他送了只北海的海狐。海狐狡黠可爱,他从前没有见过,所以很新鲜,却没想到有一日那海狐突然消失,再出现时,就变成了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的尸体。他没有告诉清央,当时他是做了最坏的准备的,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南潜没有真刀真枪地对她动手,但谢天谢地,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清央不知他心里起伏的情绪,只觉得靠在他身边无比的心安。
“我觉得自己太差劲了。”夜粼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所以我想,从明日开始,我要和你一同修炼。”
清央仰起头,眼前的男子正凝视着她。几日下来,她被银姬养得好起来,他的脸上,反倒多了些棱角。
“好啊。”她笑起来,手指在他手心里一下一下地刮着。
正当夜粼低下头吻向她的唇,她的手指突兀地挡在了两人之间。
“我们得小心南潜。”就在方才,南潜那时说不日就会把她抓回身边时那笃定的神情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当时便有些奇怪,如今想起来,倒又有了些后怕。
“是啊,真的不能留他了。”所以他会加紧修炼,下一次,新仇旧恨一起报。
下一秒,他的凝重被唇上清凉的触感洗礼,他回神,少女踩着他的脚,正笑着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