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雕花黄梨木桌前,百里清央深吸一口气,将留影镜打开。
可是,这不过一只手掌大小的镜子里,映出的竟然不是自己!
“央央。”镜子里的人穿着金色纱裙,目光直视前方,“是央央来了对吗?”
并不理会百里清央的惊愕,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就像现代的录像吗?百里清央试着朝镜子挥了挥手,镜子里的人毫无反应。
是啊,镜子里怎么可能是仍然活着的百里烟呢?她已经死了三年了。
“你能看到这段影像,就说明小玄把你带出来了。”镜子里,百里烟笑了起来,让百里清央觉得春天弥漫进了屋内,“真好,可惜娘撑不到见你的那天了,所以有些事情娘必须现在告诉你。”
百里清央望着镜子点点头,自语了一声好。尽管,百里烟看不到。
“如果说娘这辈子有什么后悔的事情,给你下了封印后把留在龙眠山一定是一件。娘只是希望,你不要再走娘的老路。龙女,龙族圣女,多么好听啊,可是对于娘来说,一生的悲剧也因它而起。”
她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轻声咳了几下后又继续说:“他们把复兴龙族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有谁知道怎么化龙吗?根本没人知道。我不会为这种虚无缥缈的梦而痴迷,所以尽管我认真研习法术,成为有史以来最杰出的龙女,内心却并不认同族人。”
“直到我十八岁下山历练,我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我在那时遇到了我最爱的男人。”她似乎对镜子前的观众面露愧疚,“可是央央,那并不是你的父亲。”
“他叫百里琛,是青龙族的人,回到族里他就会出任青龙族的新一任族长。你应该知道,青龙族和白龙族世代不睦,所以在他送我回山时,即使我们已私定终身,我们的族人也没有任何道理地驱赶了他。”说到这里,百里烟沉默良久,最后苦笑一声,“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当时已经怀了阿琛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哥哥,百里清源。对了,清源他还好吗?”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清央一愣,低声说着:“娘,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我当时一意绝食以求族中长老放我离开,可是我没想到他们不但不放我离开,还要让我嫁给百里栩,也就是你的父亲。阿栩这个傻子,竟也愿意!他跟我也算青梅竹马,如果我没有遇见过阿琛,我们也许会是一对相敬如宾的白龙族夫妻,可我怀着清源,心里念着阿琛,怎么也不愿意嫁给阿栩。”
回忆起那段荒唐的时光,百里烟目光渺远,好像又一次进入了那个时空:“生下清源后,我还是跟阿栩成婚了,还生下了你。我知道长老们是为了不让我这样天赋强大的龙女血脉流失才逼我生下了你,但我确实无法拒绝他们的条件:只要我生下你,他们就放我离开。”
“很抱歉,央央,我不是个好母亲,我很自私。”咳嗽剧烈了些,百里烟擦擦嘴角继续说着,“我不爱阿栩,不爱你,也不爱我跟阿琛的孩子清源。我只爱阿琛。可是在你满月时,在我满心欢喜地准备离开龙眠山时,意外发生了。”
“阿琛跟我分别三年,无法联系,却始终没有放弃过救我。我至今不知道是谁开启了守山结界放他们进来,但那日,真的是一场噩梦。”百里烟声音平静,百里清央却能感觉到她平静之下的汹涌,“阿琛是为了救我,可他错了。”
原来如此吗?书上记载的“百里琛之乱”,原来是百里琛为了救母亲而引起的。百里清央感叹这个世界沟通如此不畅,她不能说两人有什么错,但他们的行为确实也造成了青龙族的灭族和白龙族死伤惨重的结局。
“当时他们一来,族里战斗力较弱的几位长辈就带着你和清源躲进了地下暗室,而我、长老们以及其他白龙族族人迎战魔族。没想到,你们竟成了百里家仅存的几人。”百里烟神情痛苦,倏忽竟吐出一口鲜血。
镜子里出现另一个声音:“小烟阿姨,你别说了。”男人出现在镜子里,那赫然是少年模样的曲玄。
百里烟冲他摆摆手,袖子一擦嘴角,继续说道:“无论如何,阿琛不该把魔族牵扯进来。我不能怪他,却也不能留下满地的白龙族族人再毫无芥蒂地跟他走。”
“他们都死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多尸体。魔族跑了,我把阿琛封印了。”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自百里烟口中说出,百里清央却明白,这简单几个字背后是怎样惨痛的教训。那场面,一定比她那晚亲见的要惨烈许多。
“我也怪白龙族,如果不是他们,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百里烟眼睛微微湿润,“所以我封印了你的血脉,只是不想你再成为龙女。可是我没想到……”
镜子里的人毫无征兆地往前倒去,最后的画面是曲玄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金色的纱裙慢慢渗出红色,百里清央一怔,那是血。
镜子里的画面慢慢模糊,最后成了一片灰暗,只留下屋子里久久不能回神的百里清央,等着天亮的到来。
在这个故事里,谁错了呢?百里琛、百里烟、百里家的其他人,好像每个人都有错,但各自立场不同,却也不能说错了多少。
只是,最后的结局恐怕谁都没有想到。
她的母亲,百里家的一代天骄,自废龙族血脉成为一个灵力出众的普通人,是否后悔过呢?
应当是没有吧,她那么恨自己身为龙女带来的一切。
可是如果她不是那么优秀,百里琛又是否会跟她相爱呢?
百里清央一直以为百里清源是她的亲生哥哥,却没想到其中竟还有同母异父这么一茬。
这样倒也说得通了,为何百里家的长老们对清源总有若有若无的疏远,虽是答应了百里烟好好待他,到底也还是对清源的生父心有芥蒂。
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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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露时,百里清央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
拉开门准备把镜子还给曲玄的时候,却发现不远处的梨树下,曲玄捧着一小坛酒自顾自地喝着,他的身旁还七零八落地倒着四五个酒瓶子。
百里清央向他走近一些,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酒气。
她皱了皱眉,还是继续向他走去。“曲大哥,还给你。”她将留影镜递给靠着梨树的男人。
“还是少喝点酒吧。”
她不明白,一个从见面起就讲究自持的国师大人,为何会醉成这个样子。
“你留着吧。”他醉得眼睛都懒得睁开,摆摆手,“留影镜所留之影只能重现一次,镜中既然已经没有烟儿,我要它也没有用处。”
这人……竟对她的母亲有情?如今大醉,也是为她?
心里叹息一声,百里清央将镜子妥善地放进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回到了自己房间。
透过窗往外看,曲玄依旧在梨树下一口一口地灌着酒,一半酒水顺着脖子浸湿了外衣,他似乎也浑然不觉。
曲玄确实浑然不觉,自百里清央来到这里后,他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她住的屋子百里烟当初也曾住过,即使百里烟已经不在了,屋内的陈设也一如当初。
可是烟儿是真的不存在了,他知道。自百里烟咽气,他曾多次拿出留影镜想要打开,可他知道,一旦打开,她的声音和身影将不复存在,他舍不得看。
这几年里,他也只有把自己灌醉,在梦里才能见一见他的小烟阿姨,他的烟儿。而此时此刻,他终于又见到了她,往事汹涌着向他袭来,即使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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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百里烟时曲玄还不足十岁,只觉得昏迷着的阿姨像个马上要消失的仙女。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意跟他们说话,每天行尸走肉般地不言不语,可是他却有好几次躲在大石头后面看见她偷偷地在擦眼泪。
父亲嘱咐他要看好这个阿姨,他便照做。即使不受百里烟待见,他也尽力让她开心。
终于,在百里烟醒来半年后,曲玄终于见到她笑了。
他说的没错吧,她果然是个仙女!
一身血脉尽失,她的身体就一直算不上好,但她总算慢慢开心起来了。曲玄学习任务繁杂,每日都得完成父亲给的术法、占卜、言灵等训练。身边有了百里烟后,他强迫自己提高效率,好在总是能每天腾出一点时间来陪她。
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也走了。
大概是因为曲家世代就是这样早亡,自己也早有心理准备,曲玄竟然并不觉得十分难以接受。
皇帝下令让他继承国师一职,并给他在皇城附近造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新宅子,他却闲置着那府邸,自己掏了多年攒下的一大笔钱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远郊建了这样一座小院。
不过是想让百里烟不需要接受别人的指指点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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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没有流言蜚语呢?
国师家的公子天天跟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身边,继任国师后他也不曾娶妻纳妾,甚至拒绝了皇帝的赐婚,就这么让这个比他大了一轮的女子不清不楚地住在他家。不止是外人,连曲家的下人也时常窃窃私语。
他多怕百里烟听了那些话之后一气之下离开啊,于是找了个借口让下人们留在城中,而他带着百里烟住到这个宅子里。
他怕她把那些话听进心里,因为他们说的没错,他爱上了这个比他大了十四岁的女人。
他仍然记得十三岁的那个清晨,他从睡梦中惊醒,下身一片浓稠,而那个梦里,百里烟给他跳了一支“凤舞九天”,而他将她一把拉过压在身下,疯狂地亲、吻着她,抚、摸着她,向她索取着身体和灵魂。
好在百里烟似乎对人情世故不甚在意,当他纠结着让她别听下人们胡说时,她也只是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可是,她终究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吧。
她会摸摸年幼时曲玄的头发,笑着说:“小玄法术又进步啦!”
她会在他被父亲罚站后炖汤给他喝,在他练功过度晕倒后给他渡灵力。
可他要的不是这些,他多想告诉她自己有多么爱她啊,可是他不敢。
院子里不适合种梨树,因为“梨”通“离”,他作为一个国师,自然明白这些禁忌。
可是她爱梨花,他就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梨树。春日满树雪白的梨花,百里烟在树下翩然起舞,梨花落满她的衣袖和长发,她冲靠着门框的曲玄招手。
他想起那个梦,下身隐隐胀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