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杌子和张三疯烤羊腿被老残抓现形,大青山顶上连日来云遮雾罩,张三疯又消失了。
村人远远指着山头议论:“莫不是石大夫显灵了?”
“那明镜石是天上飞来的,自然不是俗物!”
“我看张三疯也不是俗物!”
“屁,他当然不是俗物,是个俗人!”
“咋?他也算个人?一个臭屁精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都拿张三疯开涮,可是谁也没有胆量钻上山头到云雾里去看个究竟,只有张三疯敢。
放下张三疯先不说,再说马杌子。
自从被杨家兴从建材厂保出来,他既不敢回村,也无脸去找甘甜甜,只能在四处瞎逛靠小偷小摸弄点吃的,惨到有上顿没下顿。
的确,前两年他是风光过一回。那时他爹他娘才抛去他不久。
他心里恨,想不到娘竟然会真的走。
他更恨爹,恨不得将他揍个皮开肉绽,可是他不敢,从小就只有老畜生揍小畜生的份儿。
他很想死,可是又不甘心。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不被人瞧不起,可以风风光光大摇大摆地走在村里的大街上。
当然,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杌子改变不了自己的骨骼命相,走路越来越带着贼风,行事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王八亀头朝哪边!
不过,他却是十分牙硬。硬是靠着鸡鸣狗盗顽强地活了下来。
其实他对甘甜甜讲的那些话,有一半是吹牛也有一半没太吹牛。作为一名不入流的小贼,杌子倒是真的见识过传说中的贼帮的。
有一次杌子溜到县城踩盘子(黑话踩点,即作案前预先摸底),不成想恰恰冲撞了贼头杜仙斋。
杜仙斋在当地影响极大,据说黑白两道都有徒弟门生,是个官面上都不愿意招惹的人物,他岂能轻易饶过杌子?
那一次杜仙斋调动了上百号人追拿杌子,后来直接把青山村给包围了。全村老少都吓得躲进了大青山。
杌子则躲在生产队的地窖里三天三夜不敢出来,最后是被辣椒熏烟给活活熏出来的。
他被五花大绑推在了杜仙斋面前。
不过这小子天生命贱,却也是天生的牙硬,被打了个皮开肉绽死活就是不向杜仙斋低头认罪。
杜仙斋见他有几分枭桀气概,便生了恻隐之心将他放了,并且约定日子要与他义结金兰。
说起来那时候的杌子借了杜仙斋的威名,的确是风光了几天。
可是不巧的是约定之期还未到就逢上全国严打,杜仙斋一伙被省里派来的武警部队一网打尽全部锒铛入狱。
也幸亏当时杌子还未入伙,这才躲过一劫。
可是杜仙斋一被抓,才自我感觉要被上天眷顾风生水起的杌子,优越感立马就分崩离析了。
并且是境况越来越不如从前,有时被人抓住,轻则痛骂重则挨揍,真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甚至,连老残这样不入流的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于是,杌子就专门暗地里跟老残吊着干,断不了去老残的老屋和羊圈里光顾一下。
至于老残,他对马杌子可谓是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剥其皮。要知道,羊可是老残的命茛子,何况是一只才成年的温顺母羊。
杌子烤的那条羊腿恰恰就是那只母羊的。他自知闯下了大祸,这回与老残的梁子算是结死了。
另外,老残还有件极为私密的事儿被杌子瞧见了。
对老残来说丢羊事大,但是他更担心的是马杌子掌握着自己的秘密,要是被张三疯知道了编成歌在大街上一唱,那可真是不敢想象……
因此,只要马杌子存在一天,老残就一刻也无法安生。他一心欲除之而后快,恨不得这小狗崽子立马从青山消失。
杌子感受到了这种气息,真心害怕老残玩命。
他觉的大青山再也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无论是人情还是世故,他已经把自己作为一名村人的所有资源损耗殆尽。
青山这一片上实在待不下去了,而今唯有另寻出路从头再来,他要收拾行囊一走了之。
最终,杌子决定冒死回村。之所以说冒死,是因为老残那条鞭子,据说抽死过狼!
杌子回村不为别的,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唯一能用的就是娘以前亲手为他缝的一只旧帆布背包。
那时,娘刚被爹打过,正抹着眼泪烧火做饭,可是米缸面缸空空如也。
杌子逃学回来,肩上背着漏了底的破书包脸上却带着兴奋,他手里捧着两个偷来的甜瓜。
“娘,你吃个瓜。”杌子很瘦小,瓜举在手里颤颤巍巍,他竭力稳住,想让娘知道自己有力量保护她。
可是娘生气了,肿着眼喝问:“又逃学了是不?又逃学了是不?”
“娘,俺饿!俺知道你也一定很饿……”杌子低着头瞅着瓜。
娘再生气,但是从不舍得打他一下。娘抱着杌子的头泪水如注,娘俩在灶房里哭了一下午。
晚上娘躲在胡同头借着月光用旧帆布给杌子缝了一个小背包。
第二天一早,娘打着哈欠直流眼泪,把杌子的书本小心地装在包里,轻轻挂在儿子肩上:“孩啊,咱人穷不能志短,你可是娘的希望啊……”
那时的杌子只以为娘熬夜流眼泪,却不知道娘的心又经历了一夜生与死的折磨。
眼下,杌子要走,要逃离这个己无可留恋的地方,他想了一圈,也只有那只背包尚可一用。
于是,他只能冒险回家一趟。决心已定,杌子伺机行动。
再说老残,连续多日寻不到杌子,但是他始终不放弃,像个幽灵一样天天在村中转悠。
尤其是晚上,那驼背燎毛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闪过,能把人瘆死。
杌子想躲过这难缠的老鬼谈何容易。
可是杌子发现,这事儿竟也没有想的那么难办。他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躲过老残,乘着夜色摸进了自己家门……
这是个初秋的清晨。
大青山还未醒来,连带着青山村都被如烟薄雾笼罩着。
天刚麻麻亮,一个身影蹿头蹿脑从小村巷子里闪身出来。
天光昏沉,虽然瞧不很真切,但是从那映着天光的光头能看出来,此人正是马杌子。
杌子灰头土脸看不出几道眉毛,一双小眼滴溜溜闪着贼光。
他身条细瘦,一套单薄破旧的灰布衣褂罩身,尽管带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手脚动作却是透着麻利劲儿敏捷的很。
杌子胳肢窝夹着个脏兮兮的黄布背包,猫腰弓背警觉地四处张望。
见四下里无人,他瘦脸上挂起一丝半恨半狠的冷笑:“老东西,小爷给你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言毕,身形一闪溜过村口老槐树,遁着雾气贼一样逃匿而去。
待杌子身影变成小黑点隐没于晨雾之中,老槐树后面转出一个人来。
这人六十来岁,佝偻着驼背,斑驳额顶,花白山羊须,一双绿豆眼凝着厚厚的黄痴,藏在里面的一对小眼珠死鱼般阴森森地盯着杌子消失的方向。
老头不是别人,正是老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