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依莲
作者:古南雁      更新:2020-05-31 01:24      字数:4834

说起这个绣坊主,她正是杨琴在娘家时的侍女,名依莲。

依莲长的不仅聪慧而且颇有几分姿色,她生不逢时,大约四五岁时家乡正好处于荒时暴月,父母不得不卖儿卖女,将她入了奴籍,所以她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但她又是幸运的,经辗转几道后被杨家收入,原先在杨家就是负责一些院子里打杂的活,却因为偷看了几次小姐们学绣的功课,竟产生了很深的兴趣,经常偷偷找碎布绣上几针。

当管事的嬷嬷发现她偷学女红,对她进行严厉的责罚时,杨琴和其弟杨棋无意路过,看到了她绣的作品,正被管事嬷嬷狠狠踩在脚下。

当时的杨琴还未出阁,天性调皮,她正愁家中给布置的女工功课太紧,见依莲还因绣女红而受罚,突然灵机一动,觉得可以将这丫头收入自己身边,好好让她学刺绣,说不定就能给她暗中分担一把功课活,便将她从管家处要到了自己身边当侍女。

而对依莲来说,这几乎就是她最好的造化,前世修来的福了,自然对小姐勤勤恳恳、感恩戴德,也从此能跟着杨琴在闺中作为一名旁听生听名师讲课,小姐还教她识字。

过了几年后,已经嫁入张府的杨琴意外得知,依莲与杨棋不知从何时开始好上了,这俩人暗生情绪,就在一次情意绵绵的幽会中被杨母不小心撞破。

要知道,戳破的时间点,恰恰是杨母刚从给杨棋商榷婚事的现场回来呢!

自然,杨母气极,本来这事低个头认个错,日后依莲作个妾室没问题。可偏偏杨棋还正年轻气盛,竟直接和杨母顶撞了起来,嚷着非娶依莲为正妻不可。

这下好了,把杨母的母老虎脾气给惹了出来,不仅狠狠地棒打鸳鸯,而且直接对依莲进行处置,将她送到了奴贩子手上。

若不是杨琴念着主仆间的情谊及时出手,将依莲从奴贩子那里买下,或许依莲之后的命运就不是现在这般了。

依莲被暗藏在张府一段时间后,杨琴便替她脱了奴籍,牵线将她嫁给了张家一个普通门户人家为妻,并赠了一笔嫁妆。

依莲两次被小姐所救,自然感激涕灵,从此与杨棋再无纠葛,后来在丈夫的支持下开了这一家绣坊,生活富裕,日子和美,生了两男一女。

“东西快搬进来吧!”依莲叫着两个小厮帮忙给白青若拿行李。

夕珞打量着这一处院子,虽然不大,但也整洁,用竹子做的围栏边上有一些自生自灭的杂花,院内还有水井,旁边有点田地,平常可以再种些庄稼。往前不远处便有条比较宽的路,据说张府的马车出门时必然会经过这里,或许这正是她娘亲白青若愿意接受这个住所的缘由所在。

“这是我和我相公新婚时居住的房子,虽然简陋,但麻雀虽小,五脏肺腑还是齐全的。你们好生住在这里,白妹妹到时就帮我做些绣活,再种点庄稼,温饱是绝对没问题了的。”

依莲穿着一件素色的裾衣,挽着个发髻简单地插着两三朵淡色珠花,打扮很是朴素,但风韵犹存,30来岁的年纪,依旧肤质细腻、身形纤纤,她比杨琴定然是要小几岁的,但比现在的白青若又年长一些。

“我们得好好谢过,承蒙坊主夫人厚爱。”白青若挽起深衣,她脸上尽显谢意,却不卑不亢,神态自得,名门大家的雍容气息仍在。

面前本是个故人,却无法相认,夕珞暗想着她母亲此时的心情。

“白妹妹客气了,反正房子空置多年,还是最好有人住着才有人气一些。只是,不知为何,我对妹妹一见如故,总觉得你像我之前的一位恩人,特别是你与她一颦一笑极为神似,就连转身走路的模样都极像,只是相貌和年龄不符。”

依莲客气道,似若有所思,其实这也难怪,她从孩童时候开始便认识了杨琴,对小姐的言行举止自然印象深刻,那是完全刻到她骨子里去的。

所以,当她第一眼见到缓步走来的白青若时,她完全被震惊到了,若不是后来看到对方的长相,真让她差点以为这就是小姐本人。后来在谈话中,又发现这名叫白青若的异族女子竟然在做女红时的各个动作、细节,与已故的小姐有着太多相似之处。

这是她极为纳闷的事,所以当机立断请白青若留下当绣女,交谈中知道对方是为了寻侄女而来,便热心说了一些张府的情况还主动提供了住处。恍惚间,她以为就是小姐回来了,甚至奇思幻想是她思念日甚,恩人便以另外的身份来到她身边。

其实这种诡异之事,经常在坊间听人讲起,即便是小时候,也是躲在被窝中听几个年张的嬷嬷讲过。据说只要有人一直记得过逝的人,想念越真挚,那么已故的人的灵魂便不会离去,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她叹了一口气,努力揉了揉眼睛,眼角发红,想着应该是自己出现了错觉,和着恩人的旧影重叠了起来。

白青若捕捉到了依莲忧伤的神情,心里亦是五味翻腾,她心境很是伤道,哑声道:

“坊主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这么多年,还不忘自己昔日的恩人。”

“我怎能忘怀?”依莲神色黯然道,“她数次救我于深重苦难当中,教我识字、女红,比给我这付身躯的父母还要恩重如山。让我如何能忘得?可也实在是想不明白,像我家小姐如此之好的人怎么会活的如此短命?”

“坊主不必忧伤,你恩人若地下有知,定当欣慰。”这还真是杨琴的肺腑之言,可见依莲能如此热心地给自己提供住宿,想必定然不是因为自己的绣技,而是因为自己的一些举止动作与杨琴过于相像,她深知,自己本来就是杨琴,一些细微的动作也就是最熟悉自己的人能看得出来。

依莲便是熟悉她的人。

依莲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她真情流露,努力平和了自己的情绪,却在夕珞蹭蹭跑过来与夕家长房的两兄妹忙着收拾院落、打扫灰尘时蓦的一惊。

是夕珞的绣花鞋上,那圆头履制作的很是用心精致,上面的绣花一层叠着一层,将百花绣的极其美艳,而这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女工手艺,又再次像极了杨琴,就连花纹也是绣的跟曾经一双一模一样的。

那是她们还在闺房时,小姐一开始绣这个花样,绣到一半时,让她这个后备主力顶上。

“姑娘,你这鞋子做的极是好看,是何人为你所制?”依莲走近夕珞,问道。

夕珞偷偷去瞄了一眼自己的娘亲,她总觉得这绣坊主似乎在打探什么,不过此时白青若已经去了另一边整理屋子了。

“当然是我二婶婶了。”还未等夕珞回答,夕筱月便帮着回复了,“我婶母的绣工技活那是极好的,在我们暮西国都得到了王后的青睐。”

“我想着也是。我昨儿个就觉得她女工活做的极其精湛。”依莲说道,她突然想着,她可以先从这几个小辈身上问出些什么来。

“这是自然。”夕楚秋想着对方是绣坊主,也定然要替自己的婶娘好好抬举一番,道,“若不是我们来此处找我家三叔的孩儿,我二婶婶在王宫里就是王后专属的绣娘。”

“我一直以为,丝绣是我们中国特色呢,没想到你们国家也有。”

“我们国家也都是进口的,养蚕纺丝制绣会的人并不多,否则皇后怎么可能会找来?”

“哦,你是白妹妹的侄子,可是从小见着你婶母会刺绣的?”

“那倒也不是,我只记得我小时候,婶母文文弱弱的,好像是从一场大病后开始,会纺丝刺绣了。”夕楚秋回忆道,他想起过往时突然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袭来,这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暮西国哪会养什么蚕,那婶母做这些又是何人所教呢?

要说起婶母的娘家白家,只是普通的渔民人家,这一点说起来又奇怪了,婶母好像后来从来没去过娘家,她病愈后是有一阵子失忆了的。

夕珞竖着耳朵听着,她突然不想让绣坊主再往她娘亲的事上深挖下去了,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异样。

“啊,坊主夫人。你见过张府那名叫夕浅的姑娘吗?”

夕珞说话比平常响了一些,努力将话题扯了出去。

说到夕浅,夕楚秋和夕筱月被成功地吸引过来,这两兄妹立马高度关注起来。

“对,坊主夫人,你可了解过那位夕浅姑娘吗?我们千里来寻她,可是连张府也进不去。”夕楚秋道。

“哦,她哪!上次白妹妹也向我问过,但事实上,我的建议是你们到时远远看着就行,觉得情况不对,还是不要与她有什么接触为好。”依莲深呤了一会儿,好像对这位夕浅极为鄙视,眼神里露出不屑。

“要我说,这个叫浅姑娘的,性子极差。”

依莲继续道:

“若你们真跟她有着什么血缘关系,她若肯认最好,若不肯认,还是早点离的干净为好。”

“何出此言?”夕楚秋为代表进行提问,几个人都静等着解惑。

“哎!”只见依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哎,说起来,与她配婚的律公子还是我家小姐所出,只能说,律公子着实委屈太多。只是张大人放出话来,说是必须娶这个恩人之女。可实实在在,我若不是亲眼见过被她弄伤的几个下人,完全没想到,除了那张家姑母外,还有这等凶的姑娘家。”

“上次我夫君就听闻有个丫环差点被她打死,奄奄一息地抬到郎中处,好几个人去看,是真真切切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听说那丫环只是一时嘴馋偷吃了张老夫人的几口蜜饯,结果就被这个浅姑娘拖进屋子里虐待了好几个时辰。”

“她怎会如此恶狠?难道她一进府中时便是如此?”夕珞皱着眉头问道,她有些恼,又恨。

“她小时候如何我倒是从未见过。就在我家小姐去世后,我有去奔丧,当时她也不在那里,说是被张老夫人接到自己房中养着了。但是后来,就时常听到有人在谈及她和张家姑娘一同虐待下人的事。话说刚刚讲的那个那丫环治好伤后,有你们可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依莲本身就是丫环出身,看得出,她对那丫环还是颇为同情的。夕筱月听着绣坊主留的一悬念,忍不住发挥想像,按最坏的地方想去,问道:

“是丫环回去后最后被活活打死了?”

“不!打死还算是幸运的。是生不如死。”

依莲摇摇手说,她眼里有怜悯也有憎恨,放慢声音恨恨地说,“那位叫浅姑娘的,竟是听取了张家姑母的意思,将这丫环送给了几个恶贯满盈的混混让他们随意践踏......你说这浅姑娘是不是太恶毒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还是个孤女,怎恁这般为难另一个十多岁的姑娘呢?”

“你说是那张家姑母授意的?这张家姑母难道还在张家?”夕珞问道。

她身上正有阵阵寒意袭来,特别是从绣坊主夫人说出“浅姑娘”时,她想着生死未卜的堂妹,心中更是又气又恨。

而一旁的夕楚秋夕筱月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要说起这张家姑母,之前可是妖名在外,把前夫家弄的鸡犬不宁,自然一般的大家娶亲或续弦的都是不会考虑她的。所以这些年就一直留在娘家,但也听说时常跑出去,不知上的发里。大家都说,这浅姑娘和这家姑母还真的挺像。若是我家小姐还在那里当主母,岂会是现在这般成了下人们的人间炼狱似的。我就一直怀疑我家小姐的死实在是蹊跷。”

“你家小姐?”夕楚秋看她神情一时悲戚,很是不解,“你说你家小姐曾是张府的主母?”

“正是!我家大小姐生前就是这张府内的当家主母,七年多前,却因内屋不慎失水,着了火,夺去了她的性命......哎,这类伤心的往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依莲转头擦拭眼睛,待回转过来时,眼眶仍是红红的,只见她又道,“扯远了。我瞧着白妹妹很像我一个恩人,所以和你们吐了真话。讲真,你们若惹着那睚眦必报的女子,还是要小心为妙,对方若是嫌贫爱富,必定不会给我们好果子吃。她绝对是不会手软的主。所以还是先观察一阵,再做定夺为好。”

“啊,你们这群孩子!就让坊主夫人干站着,也不弄个茶给坊主夫人解解渴。”白青若踩着一条青色的长裙轻轻走过来,面带歉意,道,“真是有劳坊主夫人了,我家的这些孩子实在不懂礼节。我们这边差不多已经收拾妥当,明日我便会过来做绣活。”

“怎么会是你家孩子不懂礼节?只是大家谈的来,一时谈的兴起,竟忘了时间。我也该走了。你们也是极其不易,如此千里之远地过来寻人。身在异乡,诸多不便,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就尽管来找我,能帮上的我一定帮。”

依莲笑着同白青若相互行了一个告别礼,她便带着两名小厮准备离开,外面停着她的马车。

夕珞离开原地,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手包,十分有礼貌地同家中另三人一起送依莲到门口。

就在依莲步上马车时,她回头瞟见了夕珞手包上的三只梅花鹿图,脸色乍变,又惊又喜。

马夫并没有留意到女主人的变化,他未做任何停留,直接驶车而去,直到这边的小屋再也瞧不见时,依莲叫停马夫道:

“暂不回绣坊,马上带我去拜访一下杨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