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在这同一日里,无意捡到夕珞手包的律公子是一回张府以后,便同洪涛四处翻箱倒柜找自己年幼时母亲所缝制的衣履,终于在很深的箱子底下翻出一件同样是三只梅花鹿刺绣的袍子。
他细细一对比后,心是止不住地跳。
他决定同舅父商议过后,如有其他发现,再将此事同父亲张一鉴说。
当天,他心不在焉地同父亲向继祖母贺完了寿,然后继祖母一再要求他能同浅姑娘好好相处的各种絮絮叨叨让他甚感心烦。
偏偏那姑娘明明在外面恶狠狠的抽鞭子打人,却在这里装作一脸委屈的模样,靠在继祖母的膝上,噙着泪花让他更是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故作可怜,不知悔改,让他越发心生厌恶。
好不容易熬到寿宴结束,便赶紧借故有公事在身,叫洪涛备了马车直接去城南的酒肆见其舅父杨棋。
杨棋早已候在那里,等律公子一入座时,他舅父一见他黑着脸,便立马猜到了他的心事。
“今日唯连陪他母亲去宫里商榷婚事了,不过他那表妹倒是钟意于你,偏偏你父亲又整个冥顽不化,非要你娶那夕浅姑娘为妻,本可以结个更好的姻缘哪!律儿,瞧着你今日脸色这般难看,是不是家中那老夫人又在唠叨要你和浅姑娘多亲近亲近?”
“是,舅父。我也知这婚事推托不得,毕竟是恩人的女儿,可怎知这姑娘真的同我那姑母如出一辙,凶狠无礼。这如何以后能当个主母,打理中馈?”
“也是奇怪。这老夫人怎的就对她就如此看重,明明没有任何血缘?只是在我那苦命的姐出事后,接过去将她抚养在身边而已。”
杨棋轻酌了一口小酒后,给他外甥也倒上,安慰道:
“不过也不妨事,以后大不了再娶几个美娇娘作妾室作通房,当是正妻这个名份给她挂着就行。你又何必忧愁太多?我听唯连提起,那吴家三小姐也很是中意与你,并主动大胆跑来与你私会,还告知只要嫁与你,她无谓作妻还是作妾。有女子如此追求,你又何必苦恼于这门婚事?不过一个名份的事罢了!”
“可是,舅父,您年轻过吗?”律公子将舅父倒与他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后,突然认真地问道。
“你这问的又是什么?”杨棋是十分的莫名其妙。
“您年轻时可曾有过心仪的女子?若有过,舅父应当明白,若真是心中有个自己喜爱之人,那心定然是满的,别的女子长的再如何国姿天色也是走不进了的。这种感情,才是律儿再向往之。人生最如意之事,除了事业有成,便是能与自己所喜爱之人结为伉俪。其实那夕浅也罢,吴三姑娘也罢,均不是我所中意之人。只是我知道婚姻乃父母所定反对不得,可偏偏总觉得,若只能这样又跟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杨棋听的手抖了抖,青葱岁月时初尝过的一段男女感情涌上心头,某个旧影似乎在眼前晃了晃,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尽后语重心长地对律公子道:
“舅父以前是遇着过这样一个女子。可惜地位不对等,又因为自己处置不当,差点让她受了大难。娶了你舅母之后,一开始也是排斥的,可是后来发现人其实真没太必要过于执著,放过自己也等于放过他人。这世上好女人还是多的。我与你舅母经过几次磨合最终和谐相处,夫唱妇随,你也看到了,感情一直是过的去的。有时想想,刻骨铭心的爱恋还不如一段能长相厮守的平淡长情。”
“看来舅父是放下了?”
“不放下也得放下!当然你父亲对于你母亲的深情我是感激的,但作为朋友,我也仍希望他能放下。我说律儿,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有些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比如一个情字。你就不要太过于执著了,按舅父所说的,不过是给那夕浅一个名份而已,到时再纳几个喜欢的美妾,又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舅父所言听起来也不算差,只不过您同我父亲一样,明明走过我这个年纪,偏偏却不肯往回看看,那时候的你们就是处于现时的我,当时内心中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不会不记得了吧?若我娘亲在,她定然还是更会替我着想的。”
“律儿,你今日怎恁伤感?”
杨棋看着一脸正郁郁的外甥,心里万般疼惜,这是他家姐唯一的血脉。他也深知,靔律不喜养在张继母身边的夕浅,可是一边是恩人之女,一边是父命难违,所以根本推托不掉。
张靔律扬起他的剑眉,从身上掏出一个女子用的手包,递于杨棋。那张没多少笑容的脸,就在这手包拿出来时,有一闪而过的其他表情。
“舅父,您先看看这手包上的绣样,再看看我母亲曾给我缝制的绣样,比较一下。”
说着,他又将自己年幼时母亲所缝制的那件衣裳拿了出来。
“这是一个女子的手包,难道律儿是有心仪女子了?难怪越发排斥那夕浅姑娘。”这是杨棋在接过手包时首先想到的,不过他在看到那件衣裳后这个念头就消失了。因为根本就是两码事。
他低下头将两边的绣样细细一对照,这不瞧还好,一瞧,比他外甥初见绣样时还要震惊。
他几乎是整个人僵在那里不动了,十足的难以置信。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惊的只会重复说这些话了。
“舅父也辨出两样是同一人的手迹?”
“是!”杨棋终于从惊愕中抬起头去看他外甥,终于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你是从哪儿拿到这手包的?这手包一看就是全新的,这绣样也明显是新近刚绣的。这图,我知道是你母亲当年为你所绘,所以就算有人绣技相仿,也绝不可能这么巧合会绣此图,还绣的这等一模一样。这绝对不可能出自二人之手。难道......”
于是律公子将如何拿到这手包的来龙去脉详细讲与他舅父听。
“我已经叫洪涛派了两个家丁跟着去打探这个手包主人的住址,到时,找到这姑娘后定然要好好问问这绣样的事。”
杨棋一把抓起手包猛的站起,来回踱着步,过了一会,他又坐回席上,突然眼里冒出希望,说道:“当时我一见到你母亲遗容时,那惨样是终生难忘。说起来真是心痛难受。可现在细细想起来,那时却是很难分辨究竟是不是她。你想,那场火已经将她烧得面目全非。律儿,舅父觉得你母亲会不会其实没死?”
“舅父?可若真是母亲还活着,又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她与我父亲感情甚笃,没有任何不愿回来的原因。再之,若那不是我母亲,您说又会是谁?”
“这其中,确实疑点重重,不好猜测。不过,有一事,我倒觉得与之有点关联。”
“是什么事?”
“前几日我听家中一位老仆提起,曾经你母亲身边的一个侍女......哎,还是直接挑明讲吧,是我年少轻狂时恋过的一名侍女,当年被你外祖母棒打鸳鸯,所幸得你母亲所护,她才没出什么事,后脱了奴籍嫁了你们张氏一族的人家。那日寻来,竟是向你外祖母来要个你母亲曾经的绣物。”
“来要个绣物?难道也是发现了什么?那外祖母可有曾给?”
“你外祖母是连人都不肯见,自然不会给她任何绣物,还因为当年之事要将她撵走。老仆瞧她求的恳切,便上前询问,她却只说是近日想小姐日甚,想寻个旧物睹物思人,怀念一番。可若真是这样,她又何必明知不待见,却苦寻上去,这岂不是自寻烦恼?”
“那舅父的意思是,此事有蹊跷?而且极有可能与我母亲有关?”
“是!她突然来寻你母亲的旧物,必然是新近发现了什么。否则都十七八年没有任何往来的,怎么可能会这样突然寻上门来?也只能怪你外祖母,成见太深,说不定她就是来说什么重要事情的。”
杨棋叹了一口气,说起这名女子时,心就开始作痛。当年的事历历在目,他似乎还能看到自己是如何被家法伺候的,然后倔强地跪在杨家的祠堂里三天三夜不肯认错,嚷着非娶她不可。
其实他当年处事若能婉转一些,抗争不过于如此激烈,对母亲软言软语,完全可以等正妻过门后,再将依莲纳为妾室。不出意外,依莲或许现在早为他生育了一堆儿女,成了他最得宠的侍妾。
可偏偏他当时一门心思,只想娶依莲一人,而且必须是正妻,最后差点害了心上人。
也许这可能就是他外甥之前所说的“若真是心中有个自己喜爱之人,那心定然是满的,别的女子长的再如何国姿天色也是走不进了的”吧!
当年,他心中确实只有她一人。
至于依莲心绪是如何变化的,杨棋便不得而知了。反正自此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她,只是从一两个老仆那里偶尔能听到她的一些近况。她由杨琴牵线出嫁那一日,他便将自己关在屋内一日都未曾出门,借酒麻醉自己。
年轻已成过往,杨棋想,他离最初的时候确实已经越走越远了。
人生最美的时候应该就是从遇见一个第一眼就怦然心动的女孩开始,可至于后来,便从生命的光鲜变成了过于平淡。少年也不再了。
“我去找她问问。或许能问出些什么来。”律公子沉思了一会道,他问杨棋,“那舅父,她叫何名?”
“依莲。”杨棋回应道,这个名字已经好久没唤过了,很耐人寻味,却又带着那么深深的憾意。
“依莲?”律公子突然顿悟,眼睛紧紧盯向杨棋,“所以,你给你儿子取名唯连,给你的女儿取名念依?就是因为她吗?”
“是!”杨棋苦笑道,“可那又如何?反正都是要取名字的。难道我心里想想不可以吗?”
“挺好!只要舅母不知道就行了。所以,舅父,这就是你年轻过的痕迹,其实你一直没忘记,不是吗?”
杨棋呆立了一会儿,大概思路又走了一遭他年轻时候,终于缓缓说道:
“律儿,倘若你真是不喜欢那夕浅姑娘,为舅就帮你再想想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