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枝坐在随海浪起伏的桃木船上,仰头望着陆七消失的方向。
漆黑的夜空,什么也看不清,可她仍然固执地盯着那个地方。
突然,黑暗中雷声轰隆,从天际滚滚而来,空中爆出一团炽目蓝光,仿如飞龙在天,转眼又如蛟龙得水,一道光焰豁亮、狰狞凶横的闪电划破海面。
电光迸发之际,无妄海里的东西终于露出头面。
翻腾的黑雾中,一头体格庞大的海兽嘶吼着,不停地撞击桃木船外的结界。
这头海兽只剩残肢碎骸,浑身多处皮肉翻卷、白骨森森,眼眶里只余两个黑窟窿,黑雾缭绕,更显阴森可怖。
陆七在结界之上,驱雷掣电,一身玄色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神色冷峻,宛若天神。
森寒电光鞭笞在海兽身上,瞬间腾起一片白烟,嗤嗤烧灼之声入耳。
陆七一早就在这桃木船上做了手脚,入海以来,他们并没有闻到无妄海的腥咸之气。
此刻也就闻不到那白烟黑雾交织中的烤肉之味,何止是烤肉,幽蓝电光下,那白骨都烤化了,融入无妄海,散做点点流萤,几个浪头卷来,便无影无踪了。
薛繁英刚从被结界保护的安全感中镇定下来,眼见那庞大海兽被陆七一鞭子抽得魂飞魄散,心头震惊之余,又生出一丝不安来。
海面恢复平静,陆七却没有回到船上,他感觉到从海底深处漫上来的危险气息。
黑公鸡愈发焦躁不安,嗓子都快啼破了。
果然,不消片刻,巨浪滔天,罡风漫卷,沉寂在无妄海深处的亡灵被海兽破碎灵力所诱,纷纷朝海面涌来。
桃木船在结界之中,飘摇不定,似乎随时就要翻覆。
陆七沉目看那不断随海浪翻卷上来的亡灵,无一不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
有的大如山峦,有的小似蝼蚁,皆披着幽绿的灵光。
只有灵力强大的深海海兽,才会灵光外漏,但它们一般都潜在海底,轻易不会现身。
此时出现在海面,只怕来者不善。
刚才那头隐身黑雾中的海兽,如今看来,简直不值一提。
不久前还漆黑一片的无妄海,已经被幽绿的光覆盖,或大或小的海兽挤挤挨挨,竟将黑雾笼罩的海面变成了一片长满绿藻的湖泊,只是这湖泊却望不到尽头。
桃木船底亦贴附着一头小山般大小的鲸鱼,顶着小船,时上时下,晃得小枝和薛繁英头晕眼花。
几条稍小的怪鱼从旁协助,用破烂的鱼骨尾鳍顶撞着,“嘿呦嘿呦……”,发出仿佛人类的声音。
甚至有些长着尖牙利齿的海兽,试图啃噬桃木船,只是它们刚一触碰到这桃木船,嘴巴就被烫了个窟窿,龇牙咧嘴地遁了。
见始终无法将小船顶翻,有个大家伙怒了,张开房屋一般的血盆大口,想要将小船连着结界一起吞吃入腹。
陆七一直立于结界之上,俯视着海里的风谲云诡,自是将那庞大海兽的动作看在眼里。
当下衣袖振振,一道惊雷裹着电光,如长满尖刺的荆条,直击海兽的巨嘴,一声尖啸未落,劈头又一道闷雷落了下来,砸得海兽眼冒金星,灵光四溢,仿佛琴湖上绽放的烟火。
不等众海兽前仆后继,陆七手中闪电暴涨,整个人快被那炫目的光淹没之际,只见那光芒中,飞出无数道银鞭,手起鞭落,大杀四方。
黑雾尽驱,白烟升腾,茫茫无妄海,幽幽绿藻,被碾碎成万千萤火,仿佛星河坠落,一叶扁舟,悠悠归于平静。
“不过如此。”
陆七翩然飘落于桃木船上,拥过扑上来的小枝。
黑公鸡已经不啼了,也不知是嗓子哑了还是吓呆了,它呆愣愣地盯着陆七,见鬼一般。
薛繁英哆嗦着站起身,将马上就要摔下船舷的黑公鸡抱回怀里,又跌坐回船尾,亦是神情呆滞。
“陆大哥,你……您杀了这许多无妄海的海兽亡灵,只怕鬼主不会放过您。”
陆七奇道:“一些破鱼臭虾而已,你们鬼主至于如此小气?”
薛繁英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神,道:“听我爹说,这无妄海里的亡灵,都是幽檀山鬼魅的修炼药材。像刚才被豁了牙的那种块头级别的,幽檀山能捕到手的,怕是也没几个,若是炼了融入自身,修为可一日千里。便是小如虾米一般的,只要能修出灵火,也能让那些小鬼竿头日上、受益匪浅。”
小枝望着海面经久不散的萤火磷光,心里叹道:倒是浪费了,你怎么不早说。
“这海上的动静只怕鬼主已经知道了,陆大哥,小枝姐姐,你们等会到了幽檀山,可得多加小心。”
明明自己也身处险境,却还能心系他人,这小子倒是有几分义气。
陆七不禁多看了薛繁英几眼,“此行凶多吉少,你心知肚明,为何还要给我们带路?”
薛繁英望着陆七,那双眼里似乎藏了日月星辰,他笑道:“我从小在乞丐窝里,吃百家饭长大,那些乞丐虽然潦倒落魄,可为人侠义,他们教我,做人最重要的就是感恩,生养之恩、施饭之恩、救命之恩。小枝姐姐于我有恩,所以,即便是死,我也要报答这份恩情。”
不过是个孩子,却已深谙世间冷暖、人情世故,小枝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可我算不得救了你。”
“不,姐姐有所不知,于我而言,这几个月比过去的十二年都要有意义,那天早上,我从梦中醒来,身上不再疼痛难忍,我才知道,原来生而为人,是这般快活舒坦。当时我想,便是立刻就要死去了,也是值得的。我本想去寻姐姐,可是鲁大娘见我的毒解了,很快就带我回了鬼冢。”
提到那个老大娘,小枝问道:“对了,那个鲁大娘是你什么人?”
“我只知她儿子从小体弱多病,为了保他一条小命,将他送到了鬼冢当仆役,因她总是往鬼冢跑,为了不让外人发现异样,我爹便将她安排到我身边,也算是打发走了。只是这次回来,我爹因责怪她护主不力,不再让她进入鬼冢,她放心不下儿子,便在白沙镇安顿下来了。”
“原来如此。”所以鲁大娘引他们到石屋,并非好心。
三人闲话间,海面沉浮的点点灵火慢慢散去,无妄海渐趋暗沉,又只余船头那一盏橘色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