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野城的五月,向来都是艳阳天,而新野城的市集,在太阳升起前就热闹起来了。
新野现在虽说是胡国的地盘,但新野的百姓大多是南朝人。胡国大军过来时,百姓是很恐慌的,毕竟大家都知道胡人尚武,不讲礼仪,也就是蛮夷之邦,所以大家都躲在家里不出门。等到襄阳郡投降,大家虽然心里不是滋味,街市的吆喝声却是一天比一天热闹。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要生活,就得干活。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活干的,薛慕澜就没活可干,没活干,就没钱吃饭,就得饿肚子。薛慕澜已经饿了一天了,确切的说,应该是快一星期没有吃饱饭了,每天不是在城外找野菜,就是到山上找竹笋,偶尔打只野兔什么的。
她是实在撑不下去了,但她还是没去找活干,她不是懒,是不敢,因为她是逃兵。
襄阳郡投降那天,她当了逃兵。
她十二岁开始从军,在襄阳城女扮男装了四年。
她的父亲曾经是襄阳郡的统领,她的哥哥是父亲麾下的将军。四年前,上庸大战,父亲和哥哥前去援军,就再也没有回来。
而传回襄阳的消息,竟然是他们当了南奸!
薛慕澜不信,那个天天喊着杀尽胡狗的哥哥会当南奸!她更不信,那个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父亲会当南奸!
但是她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家,又能做得了什么,特别是父兄去后,她还被姨娘赶出了家门,流落街头。
她想为父兄申冤,想查明真相,所以就谎报年龄,女扮男装,在襄阳郡当了兵。
她敬爱父兄,她痛恨南奸!所以,在李老爷举兵投降的那一天,她跑了出来,当了逃兵。
出城之后,她本来想回南朝,苦于没有船只,无法回去。而上庸战事多,盘查严,最终就跑到新野城来了。
新野城在襄阳郡的北面,以前一直是襄阳郡的附属城市,胡国占了不到两年。
薛慕澜小时候经常来玩,对这里,相当的熟悉。
只是以前是统领的女儿,现在是逃兵,这日子天差地别。
好在她的那把随身配剑卖了点钱,让她支撑了几日,要不她早就饿死了。而今天她要再不吃东西,估计就要死了。
父亲,哥哥,慕澜无用,没办法替你们申冤了。
当她在心中向父兄告罪后,就来到了新野城最好的酒楼“醉仙楼”吃饭,因为她不想做个饿死鬼!
醉仙楼不是连锁店,但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有。因为姜仙人一拳轰飞醉仙楼的传说,让醉仙楼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世人有云:醉仙楼的酒,月雅阁的妞,醉见钱滚滚,约要光溜溜。
醉仙楼的招牌太响,所以设计的也是独树一帜:上下两层,进门有姜仙像,楼下是大堂,楼上是包房。
薛慕澜是来吃霸王餐的,没好意思上二楼,就在左边大堂的一个角落里坐下,要了盆牛肉,几个小菜,外带一壶酒。
她还多要了两套餐具,把酒倒上,嘴上没说,心里暗自说道:父亲,哥哥,女儿以后不能给你们敬酒了,这一次,我们一家人,喝个痛快。
于是,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兄弟,一个人喝酒呢!”这时候时辰尚早,酒楼里没多少人,也就她对面一桌坐着一个年轻人,瓜子脸,一字眉,眼若流星,面色似雪。
他手里举着一杯酒,桌前有鸡有鸭,有鱼有肉,此刻正对着薛慕澜说话。
薛慕澜抬头,那人又朝他扬了扬酒杯,然后双手捧杯,一饮而尽,看起来在向她敬酒。
若是平时,薛慕澜是很乐意结交朋友的,特别是这位衣衫华贵的贵人,虽然衣服看起来有些旧,有些脏,但那更显得这位贵人有钱。
衣服贵到一定程度,一般人都舍不得穿,会把贵衣服穿脏的自然比那些舍不得穿的更有钱,而这位贵人衣服的用料更是宫廷里上等的精锻,薛慕澜小时候看父兄穿过,自然是识货的。
想到父兄,又添伤感,薛慕澜黯然低头,也不答话。
走堂的小二肩上挂着白布,来往匆匆,不时的询问两句,“爷,还要点什么不?”
薛慕澜知道,这其实是小二在赶客,因为马上就是饭点,客人很快就会爆满。一想到这里,她开始紧张起来了,因为她没钱。虽然她是有备而来,事到临头,难免还是怕了。
“兄台。”薛慕澜举起了酒杯,有些不好意思的走到年轻人身旁,“适才小弟思念家人,多有怠慢,还请见谅。”她不是回心转意想要结交朋友,而是心中害怕,想找个人壮胆,最好这个人还把她单给买了。
殊不知,年轻人也是这么想的。
这位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连夜逃跑的汴梁,对于前世曾独自一人到外国读书的他来说,人生地不熟,那都不是事,有事的是他走的匆忙,口袋里没有钱!没有钱!
当他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他饿了。
刚好他来到了新野城,就凑巧进了醉仙楼。
他的本意可不是吃顿霸王餐,然后被毒打一顿,或者送官法办;他的想法是吃完喝完,再揍一顿酒楼的高手,然后大摇大摆的走,谁让他现在是高手呢。
但是想归想,这种事情第一次做,终究有些忐忑不安,特别是良心不安,所以他也没好意思上二楼包间。
当他发现对面那桌,一人三餐具的时候,就动了些小心思。结交朋友是假,让人买单是真。
“兄弟,哦,不,兄台客气了。”汴梁习惯称呼兄弟,连忙改口,并站起身来说,“我看兄台特别面善,非常有缘,兄台若不介意,我们拼一桌如何。”汴梁向来直爽,想做什么,也没多加掩饰,直接赤裸裸的提了出来,要是这个成了,到时候随便找个借口上个厕所什么的,就能开溜。嘿嘿!
薛慕澜虽然女扮男装,可矜持的本性多少还有点,本来她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开口,这送上门来的拼桌,她是怎么都不会推脱的。
“既然兄台这么说,小弟就却之不恭了。”薛慕澜立刻在旁边坐下,让小二把饭菜并了过来,小二一看,能空出一桌,自然是乐的屁颠屁颠的。
汴梁等她坐下,习惯性的问一句,“兄台怎么称呼?”
“小弟薛慕澜,今年十六。”薛慕澜没打算隐瞒,因为她从军的时候用的是沈愿这个名字,意寓申冤。所以现在通缉的逃兵也是沈愿,而不是薛慕澜。
“嗯,我叫汴梁。今年是南朝多少年?”汴梁不习惯称自己是小弟,也不想用李长生这个名字,至于年龄,他并不知道李长生今年多大了,但他知道李长生的出生日期,所以要问现在的纪年。
新野城被胡国占领,是严禁说南朝纪年的,那可是思念旧国,会被冠上通敌的罪名,汴梁若是问别人,肯定拿不到答案,说不定还会直接被报官处理。
薛慕澜却不知道这些,她小时候来新野时,这里还是南朝的土地,而这次来,才待了几天而已,而且为了不暴露身份,她又很少和别人接触,所以她想也没想的就回答,“南历3300年。”
“那我比你大一岁。”汴梁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同时他想起了三国时的一段佳话,桃园三结义,于是他举着酒杯说,“今日你我投缘,不如结为异姓兄弟,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结为兄弟,这事薛慕澜本不想做的,因为做了兄弟,还怎么好意思骗饭吃,她自幼读书,对于孔学礼仪一套是也下过功夫的。但是当她听到彼此照应之时,她又妥协了,是啊,不是骗饭吃,是兄弟间的彼此照应,于是她也举起酒杯,欣然说道,“好的,大哥,小弟没有家人,今后就全靠大哥了。”
“哪里哪里。”汴梁心里发虚,他的想法也仅仅是为了骗顿饭吃,所谓结义不过是想正大光明的骗饭吃,而不是找借口开溜的那种,看薛慕澜说的那么郑重,感到非常惭愧,连忙招呼她吃饭喝酒。
这义也结了,酒也喝了,顿时两人亲近了许多,仿佛真的是异乡逢知己,酒倒千杯少。
汴梁也渐渐胡吹胡擂起来,什么可乐鸡翅,椒盐虾蛄,讲的是不亦乐乎。
薛慕澜虽说大户人家出身,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哪里知道那些二十四世纪的美食,被他那些光怪陆离的吹牛唬的一愣一愣的,连开溜这个大事都忘记了。
菜大口大口的吃着,酒大口大口的喝着,牛胡天胡地的吹着,不知过了多久,醉仙楼已经人满为患了,门口甚至还有人排起队来。
跑堂的开始急了,又跑到两人桌前说,“客官,还要加菜吗?”
这是客气话,汴梁和薛慕澜都懂,可是两人又很默契的装不懂,也不答话。
跑堂的更急了,“两位爷,那酒水要加点吗?”
汴梁打了个饱嗝,身旁还有半壶酒,可肚子已经很饱了,于是他瞅瞅薛慕澜说,“二弟,你再来点吗?”
薛慕澜那个急啊,她其实早吃撑了,一直坐在哪里听汴梁吹牛呢,更主要的是,等汴梁付钱呢。现在汴梁这一问,浑不知该怎么接话,有点尴尬的说道,“啊?小弟也。。。差不多。。。差不多了。”
跑堂的听到这话,赶紧顺着说,“两位爷,既然差不多了,麻烦把单结了吧。”
“好的,好的。”两个人同时把手伸向口袋,装作取钱的样子,脸上还都挂着笑,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就等着对方掏出钱来,可这手掏了半天,谁都没淘出什么来。
薛慕澜着急了,那跑堂的还站在一边,多丢脸啊。于是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说道,“大哥,小弟本想付账,但初次见面,就不抢大哥的风头了。”
她这话一说完,跑堂的立马转身朝向汴梁。
汴梁听的是汗都出来了,本来看到薛慕澜的手从口袋里出来,他还以为要解脱了呢,没想到,给他甩了这么大一口锅。
初次见面,大哥付钱,这话说的有理,若是汴梁有钱,那肯定付,绝对付,必须付。可现在没钱啊,没法付。当着刚结义的兄弟的面,又吹了半天的牛,这没钱二字又实在说不出口,怎么办!
汴梁急了,偏生又想不出什么词来,被跑堂焦急的眼光一刺,更是烦躁无比,于是他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顿时计上心来。
“噗!”他将酒往地上一吐,厉声喝道,“小二,这是什么酒,掺了多少水!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爷,冤枉啊!”跑堂的心里很愤怒,但嘴上却也不敢得罪客人,这里可是醉仙楼!
醉仙楼会卖假酒,这要说出去,比月雅阁没小姐还可笑。
这位客人如此蹩脚的慌话都说出来了,肯定是想赖账。但是跑堂的不怕,在新野,醉仙楼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就算城主大人的公子来,也得把帐结了!
“冤枉!”汴梁冷冷一笑,趁着酒劲,他又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吃霸王餐嘛!缩头乌龟挨揍是吃,无赖耍泼斗狠也是吃。既然拳头硬,那就横一次!
“啪”汴梁将酒杯摔碎在地上,人,也是腾的站了起来,右手叉腰,冷笑道,“爷还缺你几个酒钱吗?给爷假酒,是不是找打!”
酒杯碎的时候,薛慕澜的心也碎了。
事情闹大了,她可是逃兵!
早知道就不该听他吹牛,该跑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