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不过一步错,步步错。
那一步踏出,就再回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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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黑暗中沉默。
外面夜风呼啸,隔着营帐显得有些失真。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边境,却又清楚地知道,不过是错觉罢了。
连风声都有差异,边境的风声吹过空旷的荒原,吹过千百年累累白骨,吹过漫长时光中悲欢离合,像是万鬼嚎哭,又像是远古高歌,穿透生死,穿透岁月,呼啸而来。
年少时他也曾听过帝都暮歌的风声,只不过少年心难静,暮歌又是歌舞升平,只有在偶尔,很少很少,才听得见风声,隐藏在那些雕栏玉砌的角落,像是少女温柔的笑声。
如今呢,在陌生的地方听陌生的风声,连风声都好似带着焦灼和绝望。
可是他早过了相信风君传说的年纪,说到底,风知道什么呢。
焦灼绝望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那是年少时的他从未有过的情绪。
……毕竟距离年少,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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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霍骁养在暮歌的繁华之中,养出一身武艺,也养出一身娇气。
这并不矛盾。霍家代代都出将军,代代都马革裹尸。他是霍家独子,武艺不精便丢了自家的脸;但母亲宠着祖母宠着,却又宠出他一身臭毛病。
然而那时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毛病,唯一的烦恼不过是母亲总不肯让他上战场。霍家的男儿怎么能不上战场?怎么能不建功立业?
霍骁想,他总能说服母亲,让他到北边去,到边境去,守住国土,打得敌人闻风丧胆。那时候京城的人会提起他,说他不负霍骁之名,说他没给霍家列祖列宗丢脸。
然后母亲和祖母就可以骄傲地说那是她们教出来的孩子,说不定他还能给她们挣到诰命,京城的贵妇人都会羡慕她们。
过几年他回京述职,骑着高头大马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那些千金小姐、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偷偷看他,花和手绢和香囊都丢下来,有一枚香囊刚好擦过他衣角,仿佛是冥冥中注定,他向那个方向看去,看见那个姑娘羞红的脸。
那个姑娘会在后来成为他的妻子,而他还是要去边疆,保护一片盛世太平,而盛世太平里有母亲和祖母,还有他羞红了脸的姑娘。
这一片盛世太平,有一个缔造者叫霍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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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骁,是霍家的霍,骁勇善战的骁。
少年时他想,这个名字多好呀。他是霍家之子,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世人会记住这个名字,就像记住他父亲、他祖父的名字一样。
别人也都说好,变着花样地夸,夸他的名字,夸他的人,他昂着头走过去,心里开心得很,表面上还是要绷住。
可如今他成了丧家之犬,再无人提起哪个霍哪个骁,他少年时从未遭遇的恶意,都扑面而来。
他未曾恐惧,因他在二十年血与火中淬出一身钢筋铁骨,几乎要忘了年少时那些温软与锦绣,也忘了那些华而不实的盛赞。
却还是记得,有一个人曾经说过这名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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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算命的瞎子,说自己是活神仙。霍骁嗤之以鼻——他见过那些被称为神仙的修真者,守在荒原边境的军队中大部分是普通人,却也有天谕派出来历练的修真者。虽然他们碍于天谕与朝廷的约定听从守将的指挥,却总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傲气,看得让人不爽。但再不爽,却也没见过这么落魄的。
他说他要去掀了这骗子的摊,让他还敢在帝都骗人。然而一路兴冲冲地到了地方,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身上衣服破旧却干干净净。霍骁一下子就下不去手了。
他说,好吧,这个人说不定是真的有本事呢,直接说他是骗子太冲动了。
他想,这人看起来也不容易,骗几个钱就骗几个钱吧,不让他骗人可能他真的活不下去。
于是霍骁蹲在了摊子旁边,说打算看清楚这个老头到底有没有骗人。
他想啊,早上他提起砸摊子的事情,他那些跟班都挺有兴趣的样子,万一他说他不砸了,小弟自己上了怎么办?还是他在这里镇着好,镇着放心,没人敢惹他霍大少爷。
他从下午蹲到傍晚,拍拍屁股打算走人,却被老瞎子叫住了。
他想,老家伙居然还会主动招生意了,少爷他好人做到底,送他点钱吧。
最后钱没送出去,没打他已经不错了,因为这老头骗人都不知道讲好话。
——“你这名字,不吉利啊……霍骁,霍骁,祸起萧墙啊……”
他想,呸,霍家上下总共也就三个主人,除了他便是他的母亲和祖母,她们会害他不成?霍家能出什么事?
即使再退一步,从最开始的语境发散开,他对造反也没什么兴趣,能有什么祸?
老东西,净胡扯。
霍骁,霍骁,祸起萧墙。
竟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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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这句话成了真,他才意识到那老头只怕确实有点本事。
萧墙,宫室内作为屏障的矮墙。
他的杀身之祸,确实自宫中而起——可这种解释法也太生硬了吧?
再如何生硬,现实就是如此,声名狼藉,一败涂地。
这鬼地方的风声都仿佛带着几分凄厉,像谁在远处哀哀哭诉。他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戏文,听不懂的词绞得他头疼,只隐约记得英雄到末路,自刎时有美人生死相随。
如今他也到了末路,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的美人……他的美人,已化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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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那年霍骁还是暮歌横行无忌的小霸王,想着征战沙场,想着功成名就。想着在此之后,遇见他羞红了脸的姑娘。
可他遇见那个姑娘时甚至还没来得及有所建树,那姑娘也并没有脸红,反倒是他自己涨红了脸,落荒而逃。
还没建功立业,拿什么来娶媳妇?
他这么想着,最终满怀期待地上了战场,等他归来,正好求亲。
一切都是正好,正好到破坏起来轻而易举。
霍骁归来时,她已嫁入东宫,成了当朝的太子妃。
他顺风顺水半生,终究遇上了当头棒喝。可这又能怪谁呢?
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他的心意,她或许听说过霍小将军,可她也不曾认识霍骁。
祖母与母亲都已经逝世,他自此长守边疆,几年才回京一次。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想,大概也没有那么严重。边境事情多,哪有时间伤春悲秋?十六年转眼过,他连她的模样都记不太起来了,只记得她眼角眉梢那一段化不开的轻愁。
边境与暮歌相隔千里,可还是有消息远远传来。
他听说皇帝还是没做到当初的承诺,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听说她一怒之下弃了凤印,带着女儿搬进了冷宫;他听说她最终还是被磨平了所有棱角,向现实低下了头;他听说她又生下皇子,贵妃恨得咬牙切齿。
他只是听着,并没有做什么,他不冲动,现实也不允许他做什么。
想来不过年少一场瑰丽的梦,像是早春一簇含露的花,花到了夏季便也落了,梦到了后来便也醒了。
然而十六年后,他见到她的女儿时,便知道自己还是忘不掉。
大公主和她有九分相像,只隐隐约约看得出一点皇帝的影子。可他看着大公主那张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却还是觉得不对。
不对,不一样,再像也不是她。
他叹了口气,饮尽杯中酒,又一次满上,半个月后便离开了京城。
没有再见,也不必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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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再未相见。
帐外火光影影幢幢,像是鬼影,却比不得人心中鬼影骇人。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未曾亏心,但确实……愧对天下人。
一步踏出,步步皆错。一个后位之争,演变成他一场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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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骁有时在想,皇后之位到底是有多大的魅力,让那些人都变得面目全非,不择手段。
听说她的死讯时他第一反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完完全全的茫然。那个他此生唯一喜欢过的女子,喜欢了二十年的女子,一头撞死在了大殿上。
他想起她如画眉眼,想起她笑起来时眉间仍存留的轻愁,她说话的声音总是柔软的,像花瓣落在水面上。
她似乎很少愤怒,很少争取,永远清清淡淡。当初自请下堂,避入冷宫,已经是她最激烈的一次反抗。而自从她从冷宫出来,就更像个透明人,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已经消耗在这后宫中。
可这些也不过是他从流言蜚语中得出的猜测,他其实也并不了解她多少。当年的惊鸿一瞥,后来的数次眺望,二十年单方面的记挂,便是他们之间仅有的缘分。
他觉得他本该是气愤的,又或许该带人杀上暮歌,去找皇位上的人替她讨个公道。
可他还是没有做。
他什么都没做。
理由有很多,霍家人不能做乱臣贼子,边境还得有人守着,又或者事已至此,他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这些都是理由。
又或者只是一句话,生命中有太多的事情,喜欢两个字,又算得了什么呢?到底不值得他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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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却不知道,他有无数理由什么都不做,皇位上的那个人却也有无数理由做什么。
功高震主也好,心生忌惮也好,相信了那个捕风捉影的传言也好——也算不得太捕风捉影,毕竟霍骁确实是真的喜欢她——总而言之,皇帝选择了对他下手。
他一退再退,终于退无可退。那便坐实这乱臣贼子的名声罢。
反正他再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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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谕的人来找他时他是想笑的,事情的起因根本不是他想做什么,而是皇帝想要怎么样。可天谕根本不管那么多,宣战的是他霍骁,那么找的就是霍骁,别的都不重要。
说到底天谕根本不是什么伸张绝对正义的势力,他们要维持的是整体的和平。至于个别人是不是受了冤屈、是不是会被逼死——天下那么多人,他们如何管得过来。
这本也无可厚非,但当那个“个别人”是自己时,又有多少人能接受得了?
反正他不接受。
叛乱是第一步错,拒绝天谕是第二步错,与荒原结盟是第三步错。
他在这条死路上不肯回头,终于是走到了无法再走的时候。落得如今声名狼藉,满身血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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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会有什么结局,霍骁心知肚明。
或许是死到临头,忽然就冷静下来,他蓦的想起自己遥远得如同前世的少年时光。
那时的他冲动又任性,一身臭脾气,然后他的棱角在战火与风沙中都被磨平,变成不动如山的霍将军。
他爱慕的姑娘嫁做人妇,他爱慕的姑娘受尽苦楚,他爱慕的姑娘……死在他所不能及的远方。
从始至终,他什么都没有做。未曾争取,便未曾得到,本就是很公平的一件事。
如果他当初说出口……
他闭了闭眼。
如果他当初说出口,也不一定一切就按照他想要的情况发展。
何况,哪里有什么如果。
天边旭日初升,新的战役即将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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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信德二年八月十七,寒云之乱罪魁祸首霍骁,死于乱军之中。
属于他的一生,自此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