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复杂。”姜沅芷安详地回答。
——这个年代难道就没有哪怕一个光明正大的、清纯不做作的、坦诚相见的、没有谜团的地方了吗?
“其实还好吧。”容煊想了想,“不过就是陆成霜有隐藏的势力或者能力而已。”
“但是你真的不觉得他们俩的相处模式很奇怪吗?陆成霜看着也不像逆来顺受的那种人,为什么在明北辰面前就……那种态度?”
容煊冷静地反问:“但是明家怎么样,和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姜沅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就差把呵呵两个字说出口了。
八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好奇心是人的天性懂不懂?
容煊有点无奈:“要不就去问问容晏?说起来这种事情还是容晏更擅长一点。不过明川和九歌隔得太远,他不一定把这里的事情也弄清楚了。再不然就裴秋辞吧,明家的事情他知道的比较多。”
而此时的容晏依然靠在对面不知在想什么,裴秋辞终于打发走了他身边的所有人,顾汐澜可能都已经吃饱了,反而开始认认真真地欣赏起花朵来,周颂舍命陪君子,从始至终跟着顾汐澜行动,而乌夜啼……
姜沅芷又看了一遍,乌夜啼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哪里都不见她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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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啼走在后院的小路上,步履轻盈,仿佛连风声都没惊动,仆从与她擦肩而过,像是无人注意到她。
她走过树下与房前,最终停在了一扇木门前。
她推开有些沉重的木门,踏上阶梯,走了进去。
室内有烟雾缭绕,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佛龛上金身的佛像垂目下望,无悲无喜。
有女子静静跪在佛像前,一言不发。
是陆成霜。
乌夜啼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居然会相信这种东西?”
陆成霜不曾回头:“为什么不信呢?”
乌夜啼的笑中带了寒意:“我今天要是砸了这佛像,它又能拿我怎么办?连自身都难保,哪里来的力量庇佑世人?”
“它若毁于今日,那也是早就注定的事情。”
“那你猜,我会不会砸了它?”
“何必猜,”陆成霜说,“说不得。”
“你父亲死在三年前,是病逝,死前都在想着再见你一面,可惜你没有回去。”乌夜啼忽然换了话题。
“我回去与不回去,又有什么区别呢?”陆成霜沉默了许久,又轻声说,“何况,我本就没有回去。”
“据我所知,半年后,你弟弟将死于惊马。”
“你记错了,他是溺水而死。”她似乎并不动容,“死于惊马的,是我的女儿,在八年之后。”
乌夜啼似乎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你这样的日子,当真是无趣得很。”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变数已至,怎么能说没有办法呢?”乌夜啼咬字清晰,盯着陆成霜的背影。
“是吗?”陆成霜漠然道,“我不曾看见。”
她转过身来,第一次正眼看着乌夜啼:“乌家后人?”
乌夜啼微微点头。
“虽然我问这话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陆成霜说,“你们还没有放弃吗?”
乌夜啼的眉眼中似乎含了凛冽之意:“纵使尸骨成山,只要有一息尚存,我们就不会放弃。”
陆成霜久久地看着她:“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们的。”
“只是你自己放弃了而已。”乌夜啼回答。
她忽然瞥见陆成霜脖颈上露出的一点点翠色,神情奇异起来:“你自己放弃了,你的丈夫似乎还没有放弃。他对你倒是情深义重,连逢春都用在了你身上。”
若是姜沅芷在这里,只怕也要惊讶于这个名字。
这是当年阿草告诉过她的、一种传说中的花。
枯木逢春,起死回生。
据说这种花是元初纪时最初的神祇遗留下的礼物,与遂古之树同出一源,开在生命本源之处,能生死人肉白骨。世间无其不可解之毒,亦无其不能治之病。
但如今已无人知道所谓的生命本源之处究竟在何处,故而逢春之花也只能是传说中的存在。
当年阿草望着悠远天际,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传说罢了,这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公平的,有所得必有所失,天道哪里会那么好心,平白让你抢回一条命来?”
而姜沅芷不会知道,这种被断言只是传说的花,会出现在这已经日薄西山的明家,出现在一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人身上。
“情深义重吗?”陆成霜神色里带着一种悲凉,像是看着前因绵延而时光浩荡而去,裹挟着一切悲欢离合,摧枯拉朽不可挽回,像是看着早已注定的结局,而局中人无能为力,“他向来狠心。”
她的手落在自己小腹上,是一个下意识保护的姿态。
乌家的继承人与明家的少夫人在这不大的佛堂中对视,像是仅仅隔着缭绕的烟雾与数十步距离,又像是隔着无数年光阴,跋涉了千万里的人终于遇见故人,终究只能相对无言。
“我倒是觉得,你比他还要狠心呢。”
乌夜啼最后的话语消散在檀香中,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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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夜啼回到花园中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力,除了一直在找她的姜沅芷。
不过姜沅芷也没来得及问她什么,就听见场中又传来轻微的喧闹声。
这场秋日宴的主人,如今明家的主事人之一,那位传奇一般的黑寡妇明夫人,终于姗姗来迟。
真要算起来,明愿已经过了四十岁,作为一个从未修炼过的普通人,实在是算不上年轻了。但她容色之盛,甚至不能称为风韵犹存。她的眉眼极美极艳,气质却雍容,像是开得正盛的牡丹,绫罗绸缎、金银玉石,都不过是她陪衬。
姜沅芷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容煊问:“怎么?”
“我只是在想,”姜沅芷慢悠悠回答,“当年的莺夫人到底要好看到什么程度,才能有那样的传言。”
——传言说,不过是一尊得了她六分风韵的玉像,就能将明愿衬得黯然失色。
“再一想她本人已经死了,我怎么都见不到,就觉得真是遗憾啊。”姜沅芷把自己的话说完,又叹了口气。
她见过的美人其实不算少,且各有千秋。但若说有能稳压明愿一头的,也只有当初的阿草。要是不限性别,那就再加一个她在寒原遇见的赤芜少年。
不过阿草更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气质,毕竟是天谕教主,地位不知能高出明愿多少,养出来的气势自然不是明愿能比的;那少年又年岁尚小还带着稚气,根本还没完全长开,不如明愿养尊处优多年的仪态。
她也只来得及说这些话了,明愿和几个熟人都寒暄完后就又坐到了湖中亭子中,并派人将他们七人都请了过去。
湖心亭中已经有了三个人,除了明愿之外就是明北辰和明湖,前者尚且还能勉强与母亲分庭抗礼,后者就更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了。
明北辰依然坐没坐相,手中没展开的折扇一下下落在亭中石桌上,似乎并不在意面前的亲娘;反倒是当初嚣张到一见莺啼燕转席就闹事的明湖老老实实垂头坐在一边,乖得像只鹌鹑。
明愿示意他们坐下,抬手斟茶。
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对着裴秋辞说的:“裴家主最近身体可还好?近几年似乎没听说她在外面走动的消息了。”
裴家和明家确实有旧怨,但如今坐在别人的地方,对方算起来还是长辈,裴秋辞也不是不懂礼数的人,便不卑不亢回答:“劳烦明夫人关心,姑奶奶身体向来康健,只是偷个清闲不爱管事而已,我们做小辈的自然应当帮长辈分担。”
“你姐姐很不错,”明愿点头,“起码比我儿子有出息多了。”
一边的明北辰似乎没听见母亲对自己的嫌弃,依然把玩着手中的折扇。
裴秋辞沉默以对。
明愿也不恼,说:“前年我见过你姐姐一面,确实有先辈之风,不愧是裴家主一手养出来的继承人。”
姜沅芷一时竟不知她是真心称赞还是有意嘲讽。
当年裴家主裴晚娴自愿对明家称臣,如今她夸裴夏临却偏要带上裴晚娴,简直是用意不明。
裴秋辞却问:“您见过我姑奶奶?”
明愿微微笑起来:“当年风水之战结束前夜,我父亲死前,我也在那个大殿中。”
姜沅芷感觉这亭中气氛都肃杀起来。
——明愿的父亲明序华,于风水之战结束前夜,被裴晚娴背叛后反戈一击,最终也是被她虐杀,那不成人形的尸体在后来被裴晚娴带走,最后也没能入土为安。即使后来天谕插手,裴明两家握手言和,裴晚娴也只还回一个头颅,声称尸体早已腐烂被她烧了,只留下这么个当战利品和祭品的头骨。
此事被视为明家的奇耻大辱,明愿此时提起来,实在是让人胆战心惊。
裴秋辞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姑奶奶未曾与我提起,想来是当初未曾注意到夫人。可惜未能……”
姜沅芷自己在心里补上了后半句“把你也弄死”。
裴秋辞毕竟还做不出当面挑衅这种事,只是说:“……与夫人相识,实为憾事。”
语气倒确实带着点遗憾,就是不知遗憾的点到底是什么了。
姜沅芷真的开始担心他们今天能不能走出明家了。
——虽说明家有点脑子不想惹裴家就得保证裴秋辞安全,但万一明愿或者谁被气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