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今晚的明家西北角。
被裴秋辞暴力破坏的高墙废墟旁,几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汐澜喃喃道:“不是说只有明家人会被拦住吗?”
乌夜啼睁大了眼,迅速把前因后果捋了一遍,若有所思。
明湖神色有些扭曲:“你是我亲戚?”
裴秋辞检查后收起万钧,看了看情况,也不废话,秋叶出鞘,聚起全身灵力就是一击。
那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剑,没有任何花样和招式,却仿佛将世上最锋利的剑意凝成一线,刹那间天地失色,仿佛连空间都能被他破开。
结界如水波般晃了晃,似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周颂也轻轻“咦”了一声,重剑金石携风雷之势直劈下去,泄露的力道在地上画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而直面了这一剑的结界依然不动如山。
容晏神色冷肃,转头看向明湖:“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明湖摇头,“这个守护结界是我爷爷当年布下的,打开方式只传历代家主,也就是说如今只有明北辰能控制打开。问题是结界一旦打开,即使是家主也没法手动控制,只能等七天之后自行关闭。”
容晏都要气笑了:“哪门子的阵法能开不能关?你在逗我吗?”
“关自然是能关的,只是明家人不会而已,”乌夜啼忽然说,“这结界最初是当年宣家的防御结界,号称万世不破。登天之战刚爆发那会儿,宣家主开了双向的防御结界后,明序华带了多少人都没能攻破,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五分之一的手下被活活困死饿死在里头。要不是明序英一开始派人混进了宣家,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以至于宣家最后无力回天只能拖着敌人同归于尽,登天之战结局如何还真难说。明家在这防御结界上吃了大亏,后来哪怕生搬硬套也弄了个一样的来,但是因为拿不到当初真正的核心图纸,完全是照着摆的,当然只会开不会更多的操作。”
“你会操作?”容晏问。
“我不会,不过有人会。明家根本没能掌握全部,但这是宣家的阵法,要是当年的宣家人还有幸存者,那自然是想要这结界怎么样就怎么样。”乌夜啼面不改色道。
“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了行不行?”容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自己的怒气,“宣无洄都死了十几年了,上哪儿找宣家人去?”
乌夜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哪里需要特意去找?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哪怕是明家人,对这阵法都是生搬硬套,让他们打开可以,却是真的一点边角都改动不了,将核心翻转再叠上一个血缘检验阵法这种把阵法摸透了才能完成的操作……你说什么人能做到这一点?”
“你是说?!”容晏还未回答,明湖已经惊呼出声。
“陈年旧怨……原来应在这里。这么多年了,早该死去的宣家亡灵还徘徊在这地方啊。”乌夜啼眯起眼,意味深长,“倒也难怪对方想要明家所有人的命了,毕竟当年的宣家也是血流成河,明序英下的命令,是老弱妇孺一个不留啊。”
明湖咬着牙:“那个来路不明的莺夫人……当真是好本事!”
三代人,半个多世纪,当初那个只以美貌闻名天下的莺夫人,被后世认为是无辜背了明家覆灭罪名的莺夫人,一局棋从生布到死,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她狰狞的爪牙。
六十四年前,登天之战爆发,宣家覆灭。
五十一年前,莺夫人横空出世,明家兄弟渐起嫌隙,终至兄弟阋墙。
二十五年前,莺夫人自刎而死,明家闹出丑闻,明序英横死。
十五年前,明序华身死,明北辰夺家主之位,明家自此败落。
时隔六十四年,大火在明家燃起。当年让明家兄弟吃了大亏的结界,今日也成了最后的稻草。
容晏脸色沉郁:“问题是这和我弟弟有什么关系?”
“显而易见的关系啊,”乌夜啼无所畏惧,“这是血缘检测,既然明北辰父亲那个家族也有人来却没被拦住,那么多半用的是明愿的血。也就是说上溯五代,他要么和明家有血缘关系,要么和宣家有血缘关系。明家虽说落魄了,却也没到当年宣家那种不得不隐姓埋名的地步。所以基本就是宣家的问题了,而容家和齐家都还不够资格和宣家联姻,考虑到作为同父异母兄弟的你也没被结界拦住,所以……不如想一下你爹头上帽子的颜色吧。”
容晏神色微动,姜沅芷也几乎是瞬间想到了那个神秘的齐家少夫人。
“同父异母兄弟?”吃瓜群众顾汐澜抓住了重点,“你是容晏?”
“……这不是重点吧。”姜沅芷叹气。
“咳,”作为当事人的容煊神色却挺轻松,“也就是说,只要回去找到明北辰,和他说清楚我和明家没关系,让他关上结界就可以了对吧?至于别的身份什么的,不如等解决了这些事再说?”
乌夜啼笑道:“对啊,谁改的阵法,去让谁关啊。”
容煊点点头:“行,你们先走吧,等我回去,我会尽快。”
容晏看了他一眼,沉声问:“你确定没问题?”
“放心,”容煊一笑,“我向来运气好。”
姜沅芷想了想,重新走回结界内。
容煊有些诧异:“怎么?”
“让他们走,我陪你去,”姜沅芷冷淡地回答,“我是水系,刚才试过了,灭火不行,护身还是可以的。”
“也行。”容煊思索了片刻,冲外头的人挥了挥手,“那回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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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都在向外跑,明北辰逆着人流慢慢走回去。
他看着身边人,神色漠然。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痛快,毕竟当事人都早就长眠黄土,他隔着时光看见过去,就像看见书上一两行字,恨也好爱也罢,全不属于他自己。只不过到今日终于能把一切恩怨画下句号,得见尘埃落定。像是负着千斤巨石一路走来,终于能在最后将巨石放下,自此尘归尘土归土,也算好事。
他并不能对外祖母的仇恨感同身受,那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恨意,让那个女人对着自己的女儿一遍遍将这恨意重复,定要本该与此无关的女儿把这恨意刻入心底。她将自己以及自己的子孙都作为报仇的工具,一辈子都没走出那血色一夜。
只要目的达成,工具坏了又有什么关系?
他有时想不明白,在外祖母眼中母亲算什么,在母亲眼中自己又算什么。
明愿,明怨,明我所怨。
她将恨意咽下,藏在眼角眉梢的笑意中,藏在自己女儿的名字中。在此后余生的每一个夜晚反复咀嚼,不放过对方,也不放过自己。在死前将一切托付,其后坦然用自己的死亡给了仇敌重重一刀。
因为仇恨,她献祭了自己漫长的余生,献祭自己的生命,又提前献祭了自己的女儿与外孙。
她算好了一切笑着走向死亡,将未尽的怨恨留给自己的女儿。那个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将此铭记,再世世代代让仇恨流传。
那便到他为止吧。
他不曾憎恨谁,但这毕竟是他应下的承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是他生来的意义与使命,来自祖辈的殷殷期盼,而与爱恨无关。
故而他的结局早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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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自己的院子时,他忽然怔住了。
大火还未蔓延至此,佛堂中有一星灯火,有人影跪坐。
是他妻子。
他这既定的一生中,唯一出于自己意愿想要保下的人。
“既然来了,便进来吧。”陆成霜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到来,忽然开口。
他强压急切之心,慢慢走进佛堂:“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
陆成霜回头,微笑着反问:“应该早就被你的手下送走了是吗?你也不必着急了,如今结界已开,我还怀着明家的骨肉,已经来不及走了。”
明北辰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了。”
“也就只有这时候,你愿意好好与我说话了。”烛光下盛装的陆成霜几乎可以说是光彩照人,自她嫁入明家,一年年将光华掩去,活得像是静水流深,看不出情绪。
她从来冷眼看着他,随他将她冷落,随他醉生梦死。就像从不在意,什么都不在意。
而这一刻她看着他,从来不染红尘的眼睛里,仿佛有光亮起。
“我外祖母死前,母亲答应她,会让明家声名扫地,断子绝孙。而我自小也在母亲面前发下誓言,穷我一生,必定做到,”明北辰轻声说,“可这一切与你无关,你本就不是明家人,又何必卷入此事。”
“断子绝孙……”陆成霜的手依然护在腹前,“所以也包括你自己和你的孩子吗?”
“包括我自己,”他说,“你若是想保这个孩子,也不是……”
陆成霜苦笑起来:“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到了如今,你又何苦骗我?这孩子根本活不到她出生的时候。”
明北辰勉强笑道:“对,明家人,一个都不能活。但我没必要牵连无辜,你……”
陆成霜笑了一声:“你做了那么多,只是为了不牵连无辜?你以为我不知道逢春的价值?你什么时候这么心慈手软了?”
明北辰沉默了,陆成霜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最初根本就不想让我怀上这个孩子,所以成亲这么多年,你连一根手指都不愿碰我。后来意外之下我才怀上她,你又千方百计要杀她。一开始你想让我直接堕胎,结果大夫告诉你,若失去了这个孩子,我再不会有机会怀孕,甚至有可能一尸两命。所以你求来了逢春,要我的孩子做逢春的人祭,再将生命力反哺,要我喝着自己孩子的血吃下她的肉,看着你死,然后活下去。”
烛光中,她轻声说:“你倒是想让我好,可是这样的未来……你看,你对我有多残忍。”
“可本来就不该是这样的,”明北辰坚持说,“你本该嫁给你爱的人,举案齐眉,儿孙满堂,长命百岁,从生到死没有遗憾。而不是和我搅和在一起,给这段仇恨陪葬。”
“没有什么不该,本来就是这样的,”陆成霜笑意清浅,“逃不开的是命数,躲不掉的是劫数。当初河畔初见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命数和劫数……没有什么别的我爱的人了,我注定遇见你,嫁给你,也注定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