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前因
作者:不知懿      更新:2020-06-05 15:43      字数:12092

倒数第三个人走进了那黑色旋涡一般的通道,走上了另一段人生。

顾绮南和顾沂谁都没有动。

天地寂寂,只有风声呜咽。

这流放之地上的风声似乎亘古如此,有人说那是多少年前在这片荒凉大地上流亡、多少年间在这片死地绝域中挣扎的人,死后仍徘徊此处,哀哀泣声不绝。

可那不过是生人的附会,徘徊此地不得轮回的魂魄最终都将化作没有灵智的恶煞,生前执念都遗忘,只剩下吞噬的本能。

最终打破此地沉寂的,是一只畸形的兽。

那只兽看上去没有皮肉,全身都仿佛是森然白骨,那些白骨组成它身上的甲,组成它背上锋锐而狰狞的刺。森白的獠牙几乎也像是雪亮的刃,深陷的眼窝中是一对黄色的眼。

它似乎是被活人的气息吸引奔驰而来,带起一阵突兀而猛烈的风声,沉重的身体奔跑时带得地面震动,晶黄色的眼中泛着凶光,涎水顺着獠牙滴落,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种腥臭味,混杂在流放之地永不消散的血腥味中,令人作呕。

这两个落单的活人在它眼中已是注定的猎物,血液中生来便具备的残暴与凶性在这年复一年的猎杀中早成吞噬一切的本能,只有杀欲和食欲的怪物甚至都不好称之为兽,不过是这流放之地中独有的畸形产物。

顾绮南平静目光扫过那怪物,五指一收即放,姿势轻巧,仿佛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那兽却当即一僵,随即倒下去。

——一般人或许不太了解流放之地中的各种怪物,但这之中却绝不会包括顾绮南。她曾在流放之地生存多年,曾在万古城外的旷野游荡多年,见过无数这样的怪物,自然清楚这玩意儿的弱点何在。

它身上覆盖着的甲胄确实是它的骨,外生的骨骼将它的要害都保护,坚硬而难于打破,大部分人面对这种生物时或许只能选择以绝对的力量将之毁灭,但对于顾绮南来说却要容易得多。

因为这畸形的怪物并不是没有血肉,只是那些都藏在白骨之下。既然有血肉存在,那对顾绮南来说便都是一样的。

她能控制无主的水,自然也能控制别的生物体内的血。凝固、停滞、逆流,甚至爆炸,都只在她一念之间。方才那一刻她目光掠过,已足够使这怪物体内的血液一瞬间振荡至炸裂,白骨构成的外壳依然完整,内部却早炸成一片血肉模糊。

那样的庞然大物倒下时像是山峦崩塌,天地都似乎微微晃了晃。顾绮南敛了目光,如玉雕琢而成的双手依然干干净净,不染尘埃血迹。

这是受遂古之树影响而诞生的怪物,只能够存在于这荒诞颠倒的流放之地。

——正如她自己一般。

这怪物的死亡似乎给予了其余怪物一定程度上的震慑,她几乎能感受到暗处窥伺目光的减少。

顾绮南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顾沂身上,出口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带着一种笃定:“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顾沂凝视着她,半晌,反问:“你呢?”

顾绮南微微挑起眉,却不答。

顾沂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你根本没打算走吧?或者应该说,自从你决定去和天谕合作阻止这次大劫,就根本没有打算活着离开这里,对不对?”

顾绮南唇角一抿,缓缓笑起来:“你果然猜到了。”

“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流放之地回归、与第五洲融合是无法阻止的事。所以只能选择将这件事情的影响降低到最小,也就是迁走万古城的人,毁灭遂古之树。毁灭遂古之树是为了防止两界融合之后的情况继续恶化,迁走万古城的人则是为了减少流放之地的死伤。说到底,这其实并不算是什么特别好的解决方法,只能说是无奈之下降低损失的选择。无论如何,流放之地已经被彻底污染,与第五洲融合之后也必然影响到那一边。虽然遂古之树被毁灭后可以阻止情况进一步恶化,那么总有一切恢复的一天,但是这恢复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的时间,在这些年中也一定会有大量的牺牲和伤亡……第五洲上的那些人之所以会答应你的条件,是因为他们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也只能退一步接受这样的结果。但你是会退一步的人吗?”也不等顾绮南回答,顾沂便自己说出了结论,“你不是,你这个人,做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做什么都想尽善尽美。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挽救方案,不可能是你的选择。宁愿玉石俱焚,也永不会选择妥协。”

顾绮南还是笑。

顾沂大半辈子都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这可算是个稀奇场景了。

但是他说得并没有错。

倘若她知道什么叫妥协,知道什么叫退让,她也不可能成为今天的顾绮南。

因这不妥协不退让,她终于走出万古城,终于走到了今天;也因这不妥协不退让,她永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结局。

——她既然决定了要在这所谓的天命大劫中插一手,既然已经出了手,怎么甘心接受这种惨胜一般的结局?

这是人与天命的交锋,顾行敢以人命为祭、敢以他自己的性命为祭撼动天威,她难道只敢从天命之下寻一线生机苟且偷生、在大灾面前祈求生路?

她偏不。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你还留下来做什么呢?”顾绮南笑盈盈问顾沂,“打算陪我一起吗?那真是多谢你呀。”

后半句话她说得漫不经心,藏在话语之下的全是调侃和戏谑,顾沂便也没有往心里去,反而认认真真回答:“我只是,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想要向你问一个答案。”

“原本我只猜想你还有别的计划,后来又猜到你打算牺牲自己,却并不太清楚你究竟打算干什么,现在我大概已经猜到了……”顾沂说到这里时轻微地吸了口气,最终却也只是问,“但是我依然想不明白,我们活下来如此艰难,如今要为了那些本质与你无关的人赔上自己性命,值得么?”

“你若执意想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顾绮南沉默片刻,最终开口,“我做下这样的决定,并不完全是……为了那些人啊。”

她望着他,望着这个相识多年的同伴,近乎可以称作友人的人——不过万古城走出来的人,也没有什么友谊可言——眼中流光溢彩,像是藏了漫天星光,她问:“顾沂,你活到今日,是为了什么呢?”

顾沂一愣。

他活到今日,大抵仅仅是为了活着本身。

背叛也好,杀人也好,无恶不作,无所不为,挣扎求生,所求不就是生吗?

为什么要活下来?这有什么值得问的吗?

顾绮南轻声问:“生又何欢,死亦何苦?何况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活着这般艰苦,又为什么非得不择手段活下来?”

顾沂微微皱起眉,他很少去思考这种无意义的事情,活着确实艰苦,如此艰苦,哪还有时间与精力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若一定要说他为什么活,大概更多的,是因为不甘心死吧。

他凭什么要死?凭什么不能活?凭什么他注定卑微,注定命如草芥?凭什么都是人,他便要自幼被抛弃,被驱遣,活着做他人手下炮灰,死还要为他人牺牲一切?凭什么命数既定,他便只能低头认命?

顾绮南显然看出了他的想法,又是一笑:“其实我们都不一样啊顾沂,你活下来是因为不甘心,顾风清活下来是为了他妹妹,顾行活下来是觉得死亡太过无趣,顾言活下来是为了他的过去,而我……”

她目光悠远,像是想起那年尚且年少的自己:“我其实并不是太畏惧死,也没有什么必须要活下去的执念。在最初来到流放之地的时候,我其实想过不如当时就死去的。与其那么艰难地挣扎求生,求一条可能永远也寻不到的活路,倒不如就这么干干净净地走,也好过踏着他人尸骨、喝着他人血肉活下来。于是第一次遇见那些怪物时,我并没有躲避。”

.

那时她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畸形的怪物流着腥臭的涎水靠近她,安静地等待这一场注定的死亡。

这是流放之地养出来的怪物,也只有这样的怪物能在这地方活下来。所谓的幸存者与这怪物又有什么区别?至多不过是多披了一层人皮而已。

若要像这样活下来,想想都觉得恶心,她又怎么会愿意?

……也是在死亡无限逼近的那一刻,她忽然听见风声,自她身后传来。

那是兽骨磨成的枪,顶端被削得尖锐,自远处射来,力道丝毫不减。

不过那一瞬间她其实并没能关注到那枪是什么样的,只感觉有什么自她肩头擦过,又准又狠地扎入她面前怪物的眼睛,怪物的头部刹那间爆开来,红的白的溅了她一身。

温热的血糊了她满身满脸,在短暂的麻木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肩膀上的疼痛。那一枪杀死怪物之前自她肩头擦过,已是皮开肉绽。

她的血与溅到身上的怪物的血混杂在一起往下流,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顾绮南有些迟钝地回过头去,看见高大的男人一路走来,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对方面容,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她的记忆里便只觉得对方凶神恶煞。

那个男人越走越近,她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却并没有躲开。

那时候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会被杀死的吧。

流放之地这种地方,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每个人都是踩着无数尸骨活下来的,每个人手上都是血债累累,谁会在意多杀一个孱弱的、甚至还能算是孩子的少女?

她确实是修真者,实力却并不算强,何况她的灵力属性是水属性,能力也偏向治疗方面,根本就不擅长实战。

她想,她这种弱者,不管对上什么样的人都是一样的,赢不了,活不了。

但那又如何呢?她本就没想活,死在人类的手上说不定痛苦还比死在怪物口中要轻些。

于是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个陌生的男人经过她身边,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只是捡回了自己的武器,拖走了那只兽便要离开。

走出两步,或许是因为从未在流放之地中见过这般见了怪物不躲见了人也不让的人,他又回过头问了一句:“怎么,吓傻了?”

他长得实在是太高大了,此刻他低头俯视下来,顾绮南则半仰着头,依然看不清他面容。

然而当时的顾绮南却根本没有在意他说话的内容,只是下意识地问出了自己脑海中的想法:“你要杀我吗?”

她依然没有看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声音中满是诧异:“我又不饿,杀你做什么?”

后来回想起这一段往事,连顾绮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说,但她确实那样开口了:“那你什么时候饿呢?”

那男人大概也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奇葩的问题,沉默了片刻之后闷闷地笑了一声。

那是顾绮南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沉闷的笑声,那笑意仿佛是一种很浅很淡浮于表面的东西,又被什么东西拖住了往深海之下沉,于是很快便被黑色的海水淹没,所有愉快、欣喜这一类明亮的情绪都转瞬即逝,只剩下最深的、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个男人说:“既然这样,你就跟着我,看我什么时候饿,就什么时候杀你吧。”

.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或许是遭逢巨变之后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寻死,然而就连寻死也没有想好要怎么死,如今有人给她提供了这么一个选择,她便真的跟着走了。

一直到他们两个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坐下来点起篝火的时候,男人才开口说饿了。

顾绮南猛地抬头,望进他的目光中去。

在这量产怪物的地方,竟然有这样一双人的眼睛,望着她时似乎也没有带恶意。明亮的火光照耀下顾绮南终于看清他的模样,远比她想象的要年轻,似乎不过二十多岁而已。

——他的声音与笑声一般,低沉沙哑,带着很深的压抑沉闷,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往下拖拽,沉入海底,将要窒息。

这样的声音似乎该属于中年人,而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顾绮南抱膝坐在篝火的另一边,仰着脸看着那个男人,她之前被溅了一脸的血,只是随手擦了擦,现在依然是满脸乱七八糟的痕迹,血印子东一道西一道,几乎看不出模样来,只有那一双眼睛清而亮,如泉水。

那眼中没有恐慌更没有畏惧,甚至什么都没有。

她也不说话,她也不逃跑,只是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对面这个言下之意似乎是“我要杀你了”的男人。

良久,男人终于摇了摇头,从自己随身带着的包袱里取了食物出来,顺手还递给了顾绮南一份。

那是一块块的烤肉,烤得却不怎么样,根本没有什么色香味可言,似乎只要熟了就万事大吉。

顾绮南有些茫然地看着那肉,不太知道怎么下口模样。

一直到男人已经吃完了第三块,这才抬头看了几乎没怎么变过动作的顾绮南一眼,问:“怎么不吃?不饿?还是嫌不好吃?”

……她来到流放之地后根本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怎么可能不饿。饿到这个地步了,谁又会去在意食物的口味?

她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小声问:“这是什么肉?”

男人的语气仿佛她在问的是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自然是人肉,不然你以为呢?那些怪物像是能吃的样子吗?”

他已经解决了自己的一餐饭,这会儿就把之前那险些要了顾绮南命的怪物拖了过来,拿了把匕首开始肢解那怪物。

那把匕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质的柄被摩挲得光滑,刀刃却依然锋锐。男人精准地将怪物自背部剖开,剥下一层皮来。

皮下的肉泛着诡异的青色,看上去干瘪而坚硬,甚至显出几分金属般的质感。男人随手拿匕首敲了敲这怪物,竟然有金属相撞般的“叮”的一声。

“这已经能算变异没那么厉害的物种了,起码有血有肉,血里也没有太厉害的毒素和腐蚀性。要不要我烤给你吃吃看?”

顾绮南抿着唇不答,男人显然也不是诚心想让她吃这看起来就不能吃的玩意儿,又行云流水般将那些僵死般的肉削去,最后露出其下白骨来。

这白骨的质地看上去与他的武器、与那柄救了她一命的枪一样,显然这才是他所要的东西。男人满意地敲了敲拆下来的白骨,开始将顶端磨得更加尖锐。

他的动作熟练到可以说是有几分美感,甚至一边打磨一边哼起歌来。不是什么轻快的小调,原曲应当也是悲壮沉重的,然而被他这一唱,那没有一个音在调子上的歌简直是魔音贯耳。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呢?”顾绮南微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你既然吃人肉,你总不可能说你是好人不杀人吧?”

男人歌声一顿,这才放下手中的兽骨:“我没说过我是好人啊?能在流放之地活下来的人,都是为了活命能够杀人的人,哪有什么好人啊。”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顾绮南依然重复着一样的问题,仿佛不得到答案不罢休。

“这是两回事吧,”男人有些无奈地回答,“我想活下去,所以我去杀人。但这不代表我喜欢杀人,我也不是这会儿没东西吃要饿死了,我没事杀你干嘛?我又不是那些杀上瘾以杀人为乐的家伙。”

男人说完,又仔仔细细端详了她一遍:“怎么?小丫头你这么想找死啊?”

顾绮南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杀人、吃人、不择手段活下去,这样活着和那些怪物有什么区别,活着又有什么好呢?”

男人思索了一会儿,又笑了,依然是那样沉重的、没有多少快乐可言的笑,但他还是坚持要笑出来:“你自己不想要区别,那自然可以没有区别。但你既然会这么想,就说明你和那些怪物还是不一样的啊。”

顾绮南茫然地看着他,不是很明白那句绕来绕去的话。

“人活着总是有意义的,但对每个人来说,意义在哪里,都得自己去想,”男人又开始磨兽骨,漫不经心一般回答,“当然,有时候,人的死亡也是有意义的,但有的死亡不过是逃避而已。”

他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在一地腐肉白骨边篝火旁打磨着怪物的骨。但顾绮南总觉得他其实不想笑,也不想唱歌。

磨完最后一根白骨,男人停下手边动作,看了长久沉默着的顾绮南一眼。最终又不带多少情绪地笑了笑,然后伸手指了指天边那座城的剪影:“知道那是哪里吗?”

顾绮南沉默。

于是男人自问自答:“那是万古城,城中有石碑林,城后还藏着鬼桥。那是很多很多年前,同样在这片土地上想尽办法活下来的人所建立的城,是他们留给我们这些后人的生路。”

他讲了流放之地的来历,讲了分界之战后被流放至此地的第一批先人,讲了万古城的由来,讲了鬼城的传说。

最后他说:“你说那些先人当初靠吃什么活下来的?你猜他们当时有没有杀过人?但他们留下了万古城石碑林和鬼桥,后人有人得了万古城的庇护、有人在石碑林中学会了活下去的办法、也可能有人通过鬼桥逃出了这个鬼地方活了下来……那他们的活和他们的死便都有意义。”

“倘若他们也像你想的这样,觉得杀人便是罪大恶极,宁愿直接自杀去死……你猜如今的流放之地,会是什么样子?”

“你自己想想吧,”男人抬手又收回,一个有些古怪的姿势,最后只是说,“你活下来能做什么,你的生有没有意义。你若要死为什么死,你的死又有没有意义。对于有些只为了自己而活的人来说,活着本身就是目的。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可以做的事情依然很多。如果你还是觉得实在没有,那就我给你找点好了。麻烦你再活几天,等我食物耗尽快要饿死了再杀你,我填饱肚子多活两天,也算你死得其所。”

顾绮南并不是太明白,却还是问:“你为什么……会和我说这些呢?”

“不是你自己问我的吗?”男人反问。

顾绮南沉默。

确实是她开口提问,但本是萍水相逢的人,又是在流放之地这种地方,他又何必要回答她呢。

良久,他才轻声说:“我为了活下来杀了很多人,但我活下来却不能仅仅是为了杀人。”

在那一刻,顾绮南福至心灵,仿佛终于明白了一点这个男人。

他明明不想笑又为什么要笑,明明没有什么心情唱又为什么要唱歌,明明素不相识又为什么要救她,明明萍水相逢,又为什么愿意和她说这许多。

因为他在努力地活得像个人,沦落到流放之地是既定事实,为活下来杀人是无可奈何,但他总可以选择坚持和保留某些看上去没有意义的行为,起码这行为能证明,他还没被此地那些畸形的怪物同化。

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坚持与底线,不能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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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了活下来杀了很多人,但我活下来却不能仅仅是为了杀人。”

顾绮南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其实到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的话我还是记得,一直记到现在。”

“所以说,他救了你,最后也根本没有杀你?”顾沂问。

“他死了,”顾绮南答得干脆,“他不是修真者,实力不足,最后还是死在那些怪物的围攻之下。死之前引走了大部分的怪物,又让我往反方向跑。”

顾沂一时无言以对。

“他死了,我还活着。然后我想了很久,若我活下来,能为了什么?”她的目光掠过不知名的远方,“我想起他和我说过的万古城的来历,最后我想,先人们给我们留下了这条生路,那我就给其余人一条生路吧。”

“我杀了很多人才活下来,我活下来,想要去救更多的人,而不是把流放之地的罪孽也带到第五洲去。”顾绮南莞尔,“虽然人命不能做简单的加减法,我也从不认为这么做就能抹消我手上沾的血。但起码,这就算是我没有死去、我活到今日的意义了。”

“当初我便不怕死,是为了这样的想法才选择了活,如今这个结局近在眼前,我更不会畏惧死亡,”她眉目舒展,笑意如春风拂过,春日繁花盛开,“这便也算我没有白白多活这些年岁。说到底,这其实就是我的目的,并不算是什么牺牲啊。”

良久,顾沂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你想要的答案我给你了,你也该离开了吧?”

“你具体打算怎么做,我陪你一起吧。”顾沂淡声说。

顾绮南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你不怕死,我难道就会怕?像我们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恐惧过死亡?”顾沂无所谓道,“当初我们二十多个人一起离开的万古城,走上第五洲的只有十一个,到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下三个人,你不打算出去,顾风清肯定是要去找顾汐澜的,剩我一个,也实在无趣。

“你说得对,我活到今日,只是因为不甘心而已,并非我有多么惧怕死亡又或者有什么执念。这会儿再死乞白赖地活着,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相熟的人都死去,来处被毁灭,后半生都活在天谕教的监视之下……与这样的未来相比,倒不如我陪你一程,也算全了这些年同伴情谊。”

他望向远处万古城的剪影,忽然一笑,冰消雪融模样:“我是万古城的鬼啊,做惯了鬼,也做不回人。倒不如就和这鬼城陪葬,也算干净。或者用你的话说,算没有白白多活了这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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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倒退回数日前,“流放之地即将毁灭”的消息刚刚在万古城中扩散开来,无盟及其余势力各自商讨集结,顾绮南还在等待消息的时候,遂古之树下,卿萝刚刚提出自己的猜测。

“生之力?”姜沅芷几乎压不住自己声音中的诧异,“你是生之子?”

生之子这种体质,是非常、非常罕有的存在。

这世上大部分人的灵力属性是金木水火土五行,其后又有各自的演化变异,而在此之外,还有时空间、生与死,越后面便越稀少。

所谓生死,与五行相比起来,更像是一种概念性的东西,而这种概念性的东西为什么会存在,就更是一种千古谜团了。

即使是姜沅芷前世的那个时代,都很难给这两种属性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很长一段时间里,生与死这两种属性,都只存在于传说中。

关于生之子的传说有很多,纷纷扰扰真假难辨,大多无从考证,而流传最为广泛的一个传说里,是说天谕教的某一代教主,便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生之子。

传说这是最接近于神明的力量,与生命相关的,从来都是最神秘而强大的。

传说她能使枯木回春,能治愈一切伤病,能使死者复生,令年迈者重回青春。

传说她是神明的化身,说她能逆转生死,挽回一切逝去之物。

然而后世天谕学宫花费数十年来研究这个传说中的天谕教主,却依然没有切实证据能够证明对方的身份乃至存在。仿佛这个几乎天下皆知的传说只是一个口耳相传的谣言,历史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位教主。

以至于后来甚至有人开始怀疑,所谓的生与死之力是否只是先人的想象,根本没有这样两种属性,否则为什么从来没有切实证据证明哪怕一个生之子或是死之子的存在?

然而卿萝……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吧?

卿萝伸出手,手心里有一枚种子。

她说:“我其实并不是木属性,一直都只是用生之力催生植物而已。毕竟生之子实在太过稀少,我也并不想过于引人注意。”

姜沅芷看着那颗种子随着卿萝的声音开始生长,最终开出一朵花来,终于确定了卿萝的话的真实性。

灵力是一种没有实体的东西,所以不同属性的力量说到底也是没有实体的。哪怕是木系,看上去操纵的是花草树木,其实也并不是真正的植物。换句话说,木属性的修真者其实也不能把自然界中的植物怎么样,更不要说这样催生开花了。

接受了“卿萝实际上是后世人们一度质疑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生之子”这一事实后,有些事情反倒顺理成章了起来。

——比如为什么生之子这么难以寻找,大概是因为本来数量就稀少,加上还有卿萝这种隐瞒身份的,真真假假能找到才奇怪。

——比如卿萝之所以这么牛逼,是因为她开了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接近人类极限的挂。她要是不能出头那才叫浪费天赋天理难容。

倘若卿萝的猜测是正确的,生之力来源于遂古之树,甚至是遂古之树最本源的力量,那关于生死之力的强大倒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管遂古之树病变之后变异成了什么样造成了多少麻烦,都不能改变它是生命起源、是一切力量基础的事实。

遂古之树的力量就是牛逼,谁会有什么异议?

庄承看着那株在风中瑟瑟摇曳的纤弱的花,闭目感受了一下,最终点头:“大概就是这个,本质上是差不多的。只是遂古之树中的这种力量明显要比你身上的更为强大和本源,以至于……”

……这倒也是正常的,生之力再怎么bug,人力都难以和所谓的创世初神相提并论,能继承削弱版本已经算是厉害了。而想继承完整的遂古之力……那大概也只存在于不讲逻辑只讲爽的龙傲天文里吧。

“但是就算确定了遂古之树的核心是生之力,对我们目前的情况有什么帮助呢?”容煊显然不太清楚生之子到底代表着什么,但也并不是太在意。他在这方面的逻辑向来简单粗暴,重点根本就不是遂古之树的原理,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解决这棵树,“难道说,卿萝的力量与遂古之树同出一源,她就能够吸收遂古之树的力量?”

不少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庄承,心中浮现起一点期待。倘若真是这般,情况就要好上不少。

“恐怕很难,”庄承沉吟了一会儿,最终说,“虽说遂古之树中流露出来的本源力量与小姑娘身上的力量有些相似,但却不完全一样。简单来讲,这小姑娘能将生之力赋予给有生命之物,促使这些有生命之物迅速生长,催生植物也好,愈合伤口也罢,其实原理都是类似的。但遂古之树中的力量却不同,更强大也更不稳定。强大到能够凭空生出生命来,但也不稳定到甚至可以说暴虐。这些暴虐的力量摧毁生物本身的身体结构,但是它偏偏是生之力……所以在摧毁的同时又在重塑,一遍遍破坏又新生,才导致了这些生物产生各种异变。甚至不仅仅是这树上所生的怪物,若我没有猜错,其实万古城中的人也在被这种潜移默化的破坏和新生影响。虽然因为没有直接接触,使这种影响看上去不明显,但确实是长久存在的。其实就像这些怪物一样,如果这些人能够撑住不死,在不断地重塑过程中,必定会越来越强大,甚至超出如今我们的极限。只是一般的人撑不住这样的不断重塑,这也就是为什么流放之地的人大多命不长久。但一代代下来,这种异变的影响到底在慢慢积累,所以……想来从平均天赋来看,万古城要明显优于我们外面第五洲的人。”

他说到这里时,有几分深意地看了周边人一眼。

在场没有一个人是傻子,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如今的遂古之树是一把双刃剑,固然会造成大量伤亡,但活下来的人也可能会借此突破极限。

听起来似乎是机遇与危机并存,然而在场的却没有一个人露出犹豫之色。

有的依然冷着脸不说话,有的则是笑而不语。

最后是容晏一笑开口:“说实话庄长老,对于我们这些会跑到这里来的人来说,所谓的提高天赋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您倒也犯不着担心我们因此反悔。何况如果为了这可能的一点提升而放任这棵树,将来又会造成多少损失?您看看万古城是什么样子也就知道了,值得吗?”

他说:“能撑过这样的变异变得更强大的人或许有,但更多人只会因此而死。为了这点可能而牺牲那许多……我们没有那么无耻,更没有那么蠢。”

这个始终神情严肃的老人脸上终于露出像是欣慰的笑意,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一些,他点了点头,接着说:“遂古之树的本源之力不是我们能以人类之身掌控的,何况若我没有感受错,这力量也已经被污染的差不多了,这些控制不了的力量便不能妄想为我们所用,只能尽我们所能将它毁掉。你们能想明白,那便很好。”

容煊微微挑起眉:“老爷子,我们来这里当然是为了毁掉遂古之树,但现在的问题是,您认为我们应当怎么做呢?”

虽然为了这次的弑神砍树行动容煊干脆把剩下的所有大侄子遗产都清点完带上了,打定了主意实在不行就直接炸,用他的话说,在他前世还没有全部炸掉解决不了的事情——就是后续环境恢复比较头痛——但考虑到毕竟这是以神为名的存在,他也很难确定用这种不同体系的力量到底能不能彻底将其毁灭,所以最好还是参考本土人士的意见,双管齐下,来确保遂古之树死得不能再死。

庄承缓缓道:“虽然并不能将遂古之树的力量吸收后化为己用,但毕竟是同出一源的——应该是生之力,相对来说总还是有好处的。一方面,就算强弱不同,既然是本质一样的力量,多少有几分相似。这树再怎么号称神明,实际上连灵智都没有生出来,只有自我保护的本能而已。靠着这有几分相似的力量保护,说不定能迷惑它一时片刻,能更靠近那所谓的核心一点。另一方面……”

他偏头对卿萝笑了笑,示意她过来。

卿萝想了想,上前两步。

庄承继续说:“你试一试,能不能感受到那种与你体内灵力有共鸣的力量。既然你拥有的灵力与遂古之树的核心同出一源,应该能比我感应得更清楚才对。”

卿萝微微蹙起眉,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闭上眼。

她体内的灵力,那是……生命的力量。

最本源、最纯粹的力量形式,存在于她体内的每一个角落,顺着血管流动到四肢百骸,最终又汇聚回心脏之处。

心脏之处,生之力在一瞬间的沉寂之后又强盛起来,又沿着血管涌出。

有那么一瞬间,某些回忆忽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枯木逢春,起死回生。”

——“元初纪最初的神祇遗留下的礼物,与遂古之树同出一源,开在生命本源之处。”

——“逢春是遂古之树的种子……后世流传下来的、最主要的祭祀方法,就是逢春之祭。将逢春种入人祭体内,植株以血肉.体肤为土长成。在月圆之夜破土而出,开出逢春之花。那朵花凝聚了一个人全部的生命之力……所谓的逢春之花开在生命本源之处,不过暗指那花扎根在人的心脏中而已。”

所谓生命本源,在人心脏之中。

那一刹那如柳暗花明、醍醐灌顶,卿萝听见无数声音,规律的、跳动的,交错在一起,便成生命之歌。

那是心跳声。

说到底,每个人身上、所有自遂古之树而诞生的生命身上,都蕴含着所谓的生之力,只不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力量并不强大,只藏在生命本源之处。而所谓的逢春之祭,不过是不计代价地将这一点蕴藏的生之力强硬抽出,再锁入逢春花中,数不清的祭品的生之力汇聚,最终反哺回遂古之树。

而那些并不重合的、杂乱的心跳声中,有一个格外明晰,一声声,一声声。

卿萝身体微微一晃。

她听见啼哭声,藏在那心跳之下。

那是……逢春祭品的哭声。

那些所谓的祭品,数年来便受这入骨的疼痛,茎叶在他们的体内生长,强硬地抽取支撑着他们生命的力量,器官一遍遍被毁灭又重生,最终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逢春的祭品只能是年少的孩童,这些孩子或许尚且还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不懂得什么叫牺牲,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楚。年长者说“遂古之树给予了我们一切,我们自然应当用所能给出的一切去回报神明”,但那些孩童是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含义的。唯有疼痛、恐惧甚至是仇恨,是每个人生来就懂的。

逢春之祭,祭品中从来没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献出生命。

命运从未给过他们选择,在他们懵懂不知世事时就已经被送上了祭坛。他们在极度痛苦中长大,在极度痛苦中死去,死后那些苦痛畏惧和怨恨凝成的执念依然难以消散,缠绕在逢春之花上,又回归遂古之树体内。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百年千年,惨死的祭品的执念不散,一年年缠绕在遂古之树的核心,一年年汇聚起来,这些纯粹的负面情绪凝聚的力量一日日强大,终于有一日彻底污染了遂古之树的核心。

——病变自此发生。

自遂古之树核心产生的生之力附着上了经年久远的怨毒,遂古之树上再不能诞生正常的生命,只有怪物在一个个落地,带着生来便有的杀欲和食欲,宣告天地大劫就此到来。

自此天地异变,二代神明尽数陨落,此后千万年,无数牺牲无数死亡,都成了三族的劫。

原来不过是报应,不过是自作孽。

卿萝猛地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