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古墓之中，杨过二人渐渐适应黑暗，借着水光，只见郭芙明眸流转，俏脸嫣然。杨过见了心神一荡，左手慢慢抚上她的脸，触手光滑如脂玉，一颗心砰砰直跳，忽然开口道：“我想要你答应一件事，你肯不肯？”郭芙一愣，问道：“你说那三件事么？”

杨过凝视她半晌，摇了摇头，道：“不是。”郭芙给他看得脸如火烧，怕他猜到自己是为他而来，又要嘲讽自己，但纵然有千般借口，自己也却是为他回来，只得嗫嚅道：“我，我回来原本是为了，为了问你那第三件事……”

郭芙话音未落，突然之间被杨过揽入怀中，眼前一黑，一双湿热的唇紧贴在自己唇上。郭芙大吃一惊，便即要推开，但在他一吻之下，身心俱颤，二人将脸紧贴，只觉他双颊缓缓淌下泪来，郭芙生平头一遭被男子亲吻，方知这原本甜蜜之事竟能如此透着苦涩与绝望。一时只觉自己抖得厉害，全仗他独臂支持，心中更是茫然无措，灵魂出窍，竟不知自己为何不躲，就这样让杨过抱着自己亲了良久，忽觉杨过轻啄自己唇边，低声道：“别哭。”方知脸上挂满泪珠，与杨过之泪相融相合，竟尽是苦涩。闻言点了点头，终将双手伸出去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颈边。此时心中再不管什么礼教大防，伦理纲常，也不管杨过是否成亲，只知生命短暂，但求死而无憾。

杨过一时心情激动，胸口剧痛，知道自己情花毒发作，却不肯半分放开郭芙，只强忍着颤声道：“芙妹，你……你真好，我从前……却不知道。”郭芙靠在他胸前微微喘气，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直到听他说话，才恢复了些许神智，大感不妥，便想要离开他，又觉方才已经让他如此亲昵，现在逃开岂不做作？心中暗叹：“难道我竟这样记挂着他，大小武哥哥那样讨我的好，他却从不理我，原来只要他稍为顺着我一点儿，我便为他死了，也所甘愿。”她心中明了，嘴上仍是不肯服输，气道：“早知，早知回来这样给你欺侮，我便死了也不回来。”杨过忍痛抚着她秀发，强笑道：“我方才冒了好大的险，你还怪我？”郭芙抬起头来，白了他一眼，嗔道：“分明是你欺负人，你又冒了甚么险？”

杨过低声道：“我方才想，若问准了你的意思再亲你，你必不肯；可不问你，只怕你又要砍我一臂，但一想，我死前还能亲你一亲，再少一条胳膊又能怎样，你说，我可不是冒了好大的险么？”郭芙呆了一呆，忽而笑道；“你从来就有道理，我总是说不过你。”说着脸上一红，又将脸埋在杨过怀里。

杨过心想：“原来她待我这样好，我自诩聪明，从前竟是个傻瓜。”心头一热，便道：“芙妹，我，我心里真的很喜欢你。”郭芙身子一颤，泪又流下来，哽咽道：“我知道。”

杨过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任泪滴在水面，哒哒作响，胸口痛如身绞，暗想自己临死之前，终尝到情之为物的苦涩疼痛之味，身上虽疼，心中却大慰，抱着郭芙忍痛柔声道：“从前，我只想让你知道，可如今，如今我竟只盼望你从不知道的好。”郭芙在他怀中点点头，道：“我知道的。”杨过伸手摸着她的脸，只摸到一把眼泪，心中一恸，跟着哭道：“你又何必回来，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咱们两个还像从前那样，哪怕，哪怕你一生恨我，讨厌我，我也不愿你为我伤心。”

郭芙闻言抹了把泪，推了他一把，勉强一笑，嗔道：“你少臭美，我才不为你伤心，我回来就是问你还有甚么遗言没有，省得你死了也不叫人安生！”二人性子一般执拗，杨过岂能不知她心中所想，知道她纵然害羞也不似旁的姑娘扭扭捏捏，定要呛自己两句才感痛快，他二人相识以来，不是欢欢喜喜，便是剑拔弩张，何曾试过如此悲戚，也难怪她不惯，因此笑道：“先前没有，现在见了你，果然想起了件未了之事，你随我来。”说着握着她的手，朝前走去。

郭芙伸袖抹了眼泪，紧紧跟随在他后面。杨过带着她弯弯曲曲的东绕西回，走了半晌，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从门旁架子上取出火摺打着火，点燃石桌上的两盏油灯。郭芙先是一阵晃眼，待看清后，心中一颤，不由得打个寒噤，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上并列放着五具石棺。忙退后两步，颤了一颤，又跺脚骂道：“你你你，你个混蛋杨过，当真要我睡回棺材不成么？”

杨过闻声一笑，抚着她额头道：“我哪里舍得。”说着指着右边第一具石棺道：“这是我跟你说过的，我古墓派的祖师婆婆。”指着第二具石棺道：“这是我祖师。”杨过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眼中透着感怀与柔情，道：“这是待我极好的孙婆婆。”郭芙点着头，指着剩下的两具空棺，问道：“那两口棺材呢？”杨过叹了口气，道：“一个是我姑姑的，另一个是我师伯李莫愁的。”郭芙一呆，责怪道：“龙姊姊，她，她还没死呢，你怎么就备了棺材？”杨过道：“这是我师祖早就备下的，她没料到会有我，因此没有备下我的。”

郭芙抖了一抖，靠在他身旁道：“李莫愁也要死在这里么？”她虽恨李莫愁滥杀无辜，但眼见一个如此厉害的人将会葬在这里，心中难免戚戚然。杨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她毕竟是我师伯，若她死在我前面，我自然带她回来。”郭芙吓了一跳，忙道：“不不，你绝不会死在这儿！”杨过道：“我跟姑姑的话，你都听到了，孙婆婆待我好，我答应她照顾姑姑，姑姑也答应她照顾我，唉，姑姑是好不了了……”

郭芙哭道：“就算龙姊姊好不了了，可你还要活呀，妈还要带你去绝情谷要解药，你，你不会死的。”杨过摇头苦笑道：“我进古墓的第一天，姑姑就跟我说‘我既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郭芙噙着泪疑惑道：“这是为甚么？”杨过叹道：“那便是她死之前，自然先杀了我。”郭芙吓了一跳，道：“不，不会的，她待你那样好，怎舍得杀你？”杨过道：“她固然舍不得，可那时候我们相依为命，我想着，若她死了，我在这世上孤零零的，也是生不如死，因此就答应了她，陪她一起死。”郭芙闻言扯着他叫道：“你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现在你长大了，这么多人关心你，在意你，你，你不许死！若，若是龙姊姊杀你，她受了伤，也打不过你，更何况，何况，还有我帮你，咱们，咱们不跟她交手，咱们就跑。”

杨过深望着她，眼中尽是珍惜与依恋，听了笑道：“芙妹，郭伯母说，那日若非她救你，你就给郭伯伯将胳膊砍下来啦？”郭芙不知他何以突然提起这个，啜泣着点头委屈道：“是啊，爹爹好生气，若不是妈，我就跟你一样独臂了。”杨过叹了口气，道：“若是郭伯母没救你，郭伯伯要砍你的胳膊，你躲不躲？”郭芙一呆，想道：“他说的不错，父恩深重，师恩一样深重，若是爹爹要杀我，我，我只怕也是不走的。”想到这儿，竟当杨过真的死定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杨过抚着她后背安慰道：“纵然姑姑不杀我，我也活不了许久，那裘老太婆脾气古怪，我是宁死不会拿你妹子的小命换取解药的，她自然不肯把解药给我，郭伯母去了，也是无用，我与姑姑谁先死，当真说不定。”又道：“我带你来这儿，是怕我情花毒发作先死了，若是如此，就劳驾你将姑姑带来此处好好葬了。”郭芙摇头哭道：“我不，我不！”杨过见她哭得厉害，轻轻将她抱在怀里，任她的串串珠泪滴在胸膛，带着咸意蛰得他胸前给软猬甲刺伤的伤口阵阵发疼，却抚着她的香肩柔声道：“好芙妹，我还没叫你做第三件事，你怎么就哭成这样，你再哭，我的心都要碎了。”

郭芙哭叫道：“我不管，纵然，纵然龙姊姊要杀你，你也不许死，不许死！她，她是你师父，你妻子，要葬也要你自己葬，你不准死！”杨过叹了口气，安慰一笑道：“是，是，谨遵大小姐的命，我一定死在姑姑后面，不叫你担心害怕。”郭芙抽噎着抬头，泪眼婆娑，让人怜意大生，只听她道：“你这回说话可要算数！”杨过抚过她的脸颊，为她拭去泪水，点头道：“当然，我跟你发誓，再不骗你了。”

郭芙埋在他怀中，捶着他胸口道：“呸，谁要你发誓，你发誓就跟喝水吃饭一样。”

杨过笑道：“那好，那你发誓。”郭芙瞪大了眼睛，疑惑抬头，问道：“我发什么誓？”杨过道：“这里没有我的棺材，我死以后，你要好好安葬我，这是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你自然要发誓做好此是。”

郭芙啐了一口，道：“呸，青天白日的，动不动就死啊死的，你就要死了么？”说完看看上面，古墓一片漆黑，哪里有青天白日，脸不由一红。杨过笑道：“我今日不死，也总是要死的，我这件事自然永远要落在你肩上。”

郭芙昂头道；“好啊，你要怎么个死法？叫我给你找一大帮善男信女披麻戴孝？还是给你襄阳建个庙好好供奉供奉？你放心，咱们丐帮别的不成，人手总是够的。”杨过笑道：“都不用，我只要你一个给我披麻戴孝就够了。”郭芙嗔道：“我是你甚么人，凭什么给你戴孝？你少做梦了！”杨过叹了口气，道：“那也不要紧，我不要甚么风光大葬，我也不配，你只管把我一把火烧了就行啦。”郭芙强扯一笑，道：“是么？那容易的紧，本小姐，哼，本小姐顺便带你落叶归根，把你带回江南老家，唉，也不知道你那间破窑还找不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