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天津晓月
作者:一水沉香      更新:2020-06-12 15:06      字数:3569

众人进得城来,四顾之下,不由大吃一惊。

时已日暮,洛阳主干道上来往行人仍络绎不绝,与城外萧索之状有云泥之别,街旁店铺非但没有打烊的迹象,反而各自挂上灯笼,街边叫卖声不绝于耳。只见红楼画阁,绣户朱门,雕车竞驻,骏马争驰。高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但见华服珠履。真是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日,罗绮飘香。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武修文连忙扯住一个路人,问道:“今儿是甚么日子,这样热闹”那人一脸奇怪地看着他,道:“自开了早夜两市,一向都是如此,兄弟是外地来的罢?”言罢似是急着赶路,甩开他便去了。

车内黄蓉一灯耶律齐等互视一眼,都感古怪。杨过乐道:“这群人想是疯了,聚众犯夜,洛阳的官儿都挂了印罢?”时逢乱世,中原诸地常有战事,朝廷颁旨宵禁,一体遵行。众人闻言,都心道若非如他所言,那便是洛阳的官儿都疯了才是。

郭芙左顾右盼,眼花缭乱,口中唤道:“妈,洛阳可比襄阳热闹多了。”黄蓉知她心无城府,蹙了蹙眉,朱子柳开解道:“郭夫人不必忧心,此事虽奇怪,但洛阳如此盛况,想来没甚么大事,咱们关心则乱,先前都是杞人忧天了。”黄蓉点了点头。

众人正说着,此时前方忽现奇景,一艘帆船在隐蔽于房舍下方的洛水驶过,从这边瞧去,只是帆顶移动,宛若陆地行舟。杨过欣然道:“我见惯江南的水乡城镇,多引江湖之水贯城而过,本没甚稀奇,但却少有如洛水般宽深笔直的。”耶律齐道:“天子威重,历百年而不褪,洛阳到底曾是皇城,自然规矩气派多了,非寻常江南城镇可比。”

洛阳以南北为中轴,让洛水横贯全城,把洛阳分为南北两区,以四座大桥接连,而城内洛水又与其它伊、瀍、涧三水联接城内,使城内河道萦绕,独成一观。行不多时,天已全黑,明月露头,已近天津桥畔。黄蓉叹道:“我只道洛阳经过战乱,多有损毁,不料还是这样。”朱子柳道:“只怕是重新翻修过的。”郭芙拍手道:“这洛阳的官儿有趣,比吕大人好得多了,我倒想见他一见。”陆无双道:“那做官的巴结上司都巴结不来,哪有功夫理你?”耶律齐道:“大宋虽有蔡京秦桧贪淫骄奢之辈,但亦有王介甫范希文之清流,不可一概而论。”陆无双瞥他一眼,小声道:“你家便是做官的,当然这样说。”

其时天津桥头人头攒动,周围画舫,也渐有嘈杂之声,她的声音压低,众人都未仔细听见,俱看向四周,不知发生何事。蓦然只听那桥下,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吹出笛声来。那笛声悠扬飘远,趁着明月清风,清魄涤神,叫人心折。

那笛声越来越近,众人都探头去瞧,连黄蓉也下车来,耶律齐靠车门坐着,都欲一看究竟。只见明月当空,天津桥下缓缓划出一道小艇,船头一人孑然而立,夜幕之下,离得稍远,容貌看不分明。却见他袍衣鼓荡,飘然有临风之态,唇边横着一管长笛,悠然而来。

黄蓉见此情状,倏然想起老父,念及多时不见,不知他身体安否。兼且笛音清远惑人,一时眸中含光,有感而发,低吟道:“莫悲金谷园中月,莫叹天津桥上春。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待一灯低宣了声佛号,方幽幽回过神来:“侄女失态,叫大师见笑了。”一灯淡然一笑。

程英道:“他吹的是‘姑苏行’,原本是挺欢快的曲子,这人故意变换了调子,倒显得悠远畅怀了许多。”黄药师是音律大家,她自幼耳濡目染,自是别有体会。程英说了两句,见杨过神情不似先时欢快,还当他也如黄蓉般萦思绕心,定是想到小龙女,心怕他忧思伤心,便想说些甚么给他岔了开去才好,便道:“杨大哥以为呢?”

杨过一愣,转过头来,面无表情道:“这话问的奇怪,我是甚么人,哪里懂这个?”黄蓉闻言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待瞥见他空荡荡的袖子,心中方才了然。原来杨过幼时在桃花岛上,虽不学武功,但琴棋书画俱有涉猎,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黄蓉初为人师也耐烦教了他许久,故而虽不说精通,却不是一无所知。后到了古墓,小龙女本就擅琴,兼且古墓派有以音律驱动玉蜂之技,杨过一为学本事,二为讨她欢心,岂有不通音律之理?只不过此刻断了一臂,武功纵然不妨,又如何能弹得了琴,使得动箫?程英却偏偏跑来问他,他本就多心,还当程英故意嘲讽,脸上全无半分好颜色。程英吓了一跳,悻悻不知如何是好,满眼委屈得望着黄蓉。

黄蓉略一思忖,知道程英是一片好心,奈何杨过自小就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她也不知如何开解,只好对程英摇了摇头。哪知郭芙扑哧一乐,悠然道:“这叫人有自知之明。”原来方才众人默默相赏,交口称赞,唯有郭芙倚着桥栏,不以为然,心道:“比外公差得远了,有甚么好听的?”正自没趣儿,却见程英叫杨过这样着恼,不由幸灾乐祸起来,可猜不着这事实因自己砍了杨过的胳膊而起。黄蓉一听便低喝道:“不许胡说!”郭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完颜萍不知前事,听了郭芙的话,还当杨过委实不懂,程英故揭其短,自讨没趣,便道:“杨大哥何必介怀,这本是平日里打发时日玩的,紧要关头可没有半点儿用处,咱们行走江湖更是用不着了。”说着望着耶律齐笑道:“程姊姊也是不该,早知问耶律大哥才是。”

哪知耶律齐不妨说到自己,脸突然一红,耶律燕在旁听见,先是瞪大眼睛,接着捧腹大笑起来。众人不明所以,武敦儒问道:“燕儿,甚么这样好笑?”耶律燕笑了一会儿,眼泪都溢出来,方一边抽气一边道:“二哥……二哥才是连五音都分不清,你要问他,那才是真的对……对……哈!”众人知她想说对牛弹琴,只是说不出口,不觉莞尔。郭芙兀自不信,两眼盯着耶律齐,只见他憔悴的脸上红润一过,淡淡笑道:“确实学过,却还是只会摆弄铋跞,其他的就将先生气个半死,家里的古琴也弄坏了好些,逼得家父不敢再让我学,可见凡事虽要尽力,也得有些天分才成。”言罢不觉讪讪。杨过见他如此,心中略畅,方知错怪了程英,却不好出言安抚,只冲她歉然笑了笑。

陆无双接口道:“我瞧你那么厉害,还当你甚么都能呢,也不过如此。”一灯道:“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何况人哉?”杨过闻言,心有所悟,与耶律齐相视一眼,都惭然一笑。黄蓉对耶律齐道:“芙儿的爹爹也不通音律,这下你们倒和气得很了。”郭芙接口道:“他们和气了,外公便不肯和气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笑,一段风波刚要过去。忽然间,只见桥畔楼上忽然飘下一方丝绢,好巧不巧正落在那吹笛人身旁,有一便有二,不多时,那小艇上落得尽是绢花,丝帕,香袋之流,好些投不准的,只好落在水里,一时间水面红绡处处,尽泛幽香。众人抬头见那画楼上男男女女,灯火通明,歌笑不绝,知道不是好处,都不再瞧。回头却见身旁的良家女子们竟也探头去看那吹笛人,虽不似那楼头歌姬般明目张胆,却也难掩心仪之态。

郭芙眯起眼睛,凑前一步,正好奇她们都在看些甚么,却听耶律燕叫道:“你们快仔细瞧,那人长得好像杨大哥呢!”

众人闻声一看,那吹笛人的船已凑近了好些,那人容貌果然十分俊美,约莫也是十八九岁年纪,服饰极是华贵,一身锦袍在月光下灿然生光,端的是人品秀雅,丰神隽朗。他长得虽俊,却与杨过并不很像,杨过眉清目秀,却常是一副浪荡慵懒之状,并不多见他正经的时候;那人看着却是循规蹈矩,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唯独一双眸子倒像是复刻的一般,灵动如水,形若桃花,以往但凡识得杨过的,便可从他一对桃花眼上认出他来,恰巧这人也有这样一对眸子,故而耶律燕引为奇事。

其余人等也跟着趋前观看,陆无双见了便道:“哪里像了?分明拍马也及不上。”杨过闻言接住远处飘来的一朵绢花,笑着接口道:“是我拍马及不上人家,可没人拿花来丢我。”陆无双喜道:“那改日我去采两大篮子的花,全丢在你身上,你欢喜不欢喜?”杨过还未答话,郭芙便哼道:“你拿情花来丢他,他才更欢喜。”

黄蓉也跟着笑道:“我看也不像,倒有几分像齐儿。”耶律燕在旁老实道:“郭婶婶想是眼花了,他比我二哥俊呢。”耶律齐见众人看得欢喜,闻言也打趣道:“我这妹子定不是亲的。”朱子柳笑道:“少年人看人看皮,中年人看人看神,老年人看人看骨,皮相自有相似,神气也有雷同,唯有骨质,那才是因人而异,天地独一,不可仿也。恩师眼里,只怕是哪个都不像了。”一灯一笑,点了点头,众小辈闻言受教。耶律燕拍手道:“我知道啦,朱大叔是说这人既有杨大哥的皮相,又有二哥的神气!”说着一对眼睛来来回回瞧着两人,武敦儒瞧不过眼,连忙把她拉了回来。

陆无双道:“他不过穿得好些,哪有甚么神气?”朱子柳捋须道:“郭夫人说的是他身上书香簪缨之气,只怕也是文武皆备的人物。”完颜萍饶有兴致道:“也不知这是哪家的富家公子?”惹得武修文狠狠白了那人一眼。

郭芙眉头一皱,不知他们何以看得如此兴起,便道:“朱大叔才是眼花,你瞧他文文弱弱的,还甚么簪缨之气,仔细风大掀了他的船,我瞧他是个绣花枕头才对。”话音刚落,也不知那少年的船突然撞上了甚么,突兀一晃,那少年脚步不稳,扑通一声,落入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