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灵目（三）
“咦？难道承诺也能当钱花吗？”我在心里嘀咕，“早知道这样，我就去城里最高档的酒楼，好好点上一桌菜，最后拿承诺结账。。”
对于小雷这种天方夜谭的要求，我本打算一口拒绝，话到嘴边，看他那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又咽了回去。
哎，海恩教导过我，得饶人处且饶人，总要给人留条活路嘛。小雷这家伙虽然脑子缺根筋，但心肠不坏，我也不忍心就这么把他逼死。算了，刚才一场赚了一个金元，我未免太黑了些，自己都觉得心里发虚，就再跟他玩一场，权当买一送一好了。
至于小雷的承诺，我并不认为比一个铜板更值钱，他能帮我完成啥事儿？最多替我扛俩麻包吧。
我用悲天悯人的口气接受了小雷的承诺，他却毫不领情，转过身去，一言不发的走回空地中央。
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重新拿出弓箭，摆了个自以为威武不凡的架势。
小雷站在空地上，聚精会神的望着天空，然后盘膝坐地，把木刀放在了身边，他双臂交错，横于胸前，双眼轻轻阖上。
啊呃，这小子又要出啥新鲜花样？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心中大感兴趣。
盘膝而坐的小雷缓缓转动起来。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景象，仿佛他所在的地面变成一个磨盘，或是他的身体被一股旋风所推动，围绕着体内一个看不见的轴线，一圈一圈的旋转着，开始很是缓慢滞涩，但几圈下来，他的旋转渐渐顺滑起来，越转越急，越转越快，片刻后，整个人几乎变成一个飞旋舞动的陀螺。
小雷依旧双眼紧闭，面容安详，仿佛在静静的沉睡；让我不解的是，如此狂暴的旋转竟没能带起一丝风，他的衣衫没有任何波折和抖动，身畔的地面更是纤尘不起。
“哗”的一声大响，仿佛大风吹倒了葡萄架，一股青色烟雾从小雷身上升腾而起，浓郁的雾气笼罩了方圆几仞的空间。
雾中，小雷缓缓站起，双目慢慢张开，在那双眼睛里，没有眼瞳，也没有眼白，那里只有两团淡淡的灰色，仿佛亘古不散的雾岚。
淡淡的身影轻轻迈步，从雾中走了出来。
虽然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在小雷身上，一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眼角的余光扫过四周，我突然反应过来，是了！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此时正值午后，太阳微微西斜，但威力丝毫不减，炽热的阳光烧烤着大地，四下里热气升腾，地面、屋宇、草木、货堆，尽皆沐浴在强烈的光芒下，一片通通透透。
可是，小雷，他的身上、脸上、手臂上、衣服上，竟然没有一丝日光。他仿佛只是一片幻影，又好像一个能够吞噬光线的镜像，青天白日，烈日当头，而他却如同处在无星无月的夜晚，置身于巨大的阴影当中。
他身周的空地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明净的地面就好像我怀中那块金元，纤毫毕现，无一处瑕疵和暗影。
我突然打了个寒战，暗影？天啊，小雷竟然没有影子！
胸中涌起一股恶寒，幸好这是光天化日下人群密集的货场，如果换成三更半夜里鬼火幽幽的坟场，碰到这副场景，我大概会吓得连眼睫毛都竖起来。
小雷一步步走向我，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几分庄重，几分兴奋，几分喜悦，甚至还有一丝淘气，在灰色双睛的映衬下，这副表情颇有些吓人。
不过，跟走路时的样子相比，他的表情就不怎么引人瞩目了。我实在搞不明白，他为啥要踮起脚尖走路，每次迈腿都是高高抬起，轻轻放落，蹑手蹑脚，悄无声息。
我突然想起有次老贼去一个村子里偷鸡，当时那种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模样，跟眼下的小雷如出一辙。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脑袋里像糊了一团烂泥，一片混乱。我呆呆望着小雷一步步走近，直到靠近我身旁。他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抬手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甚至于，他还伸出舌头，向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我抡起弓身，“啪”的敲在这死家伙的脑门上！
“滚一边去，你个神经病！”我大吼道。
一声轻响，就像变戏法似的，强烈的阳光突然布满小雷全身，他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了，灰睛里露出了晶亮的眼眸，就象是乌云退散后皎洁的圆月，他扑通跪倒在地，浑身发抖，面无人色。
大骇之下，我向后跳出两步。
小雷脸上流露出绝望和痛苦的表情，他以手掩面，抽泣起来。
真可怜，看来他的疯病彻底发作了，我傻傻站着，不知所措。
我突然看到一双脚！静静悬浮在小雷的头顶上方。
还没明白是咋回事，一个高大的身躯已经显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位银色的老人。
银须、银发、银色的衣衫，甚至于连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银色，而那双银色的双瞳一眨不眨的望着我。
“师傅！”小雷叫着扑上去，抱住了老人的双腿。
银老人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发，即便如此，他的视线仍旧停留在我脸上，好像我的鼻子是一件奇特的艺术品。
糟糕！我把小雷欺负成这样，现在他们家大人来了，我预感到自己快要倒霉了。
半秒钟之后，我手中的弓箭就藏进了怀里，脸上露出纯洁可爱的笑容，“老爷爷好！”我甜甜叫道，“我叫辰若羽，是小雷刚刚认识的好朋友，很高兴见到您。”
就算他成心要找我的麻烦，看我这么乖，至少也会留情三分吧。
小雷的师傅仍旧凝视着我，好一会之后，他紧紧闭上了双目，稍顷又张开，眼中精光闪烁，涌动的银色似乎要夺目而出。
“惭愧，老朽竟无法看出你的力量所在，”他渭然长叹道，“只有两种解释，其一，你原本就不具备力量；其二，你拥有神魔般浩如渊海的力量，足以超越尘世的目光。”
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天啊！难怪小雷疯的这么厉害，原来他师傅就是个老疯子！
“我，我，我不懂您在说什么，”我结结巴巴答道，“我有点力气，不过比小雷差远了，除了会射箭，别的我也啥都不会……”
银老人一步跨至我面前，目光自上而下扫视着我，“那我徒儿方才施展出七成火候的玄极残像步和第三重境界的九幽潜踪功，你又是如何破解的！”
“我哪儿知道什么惨样步欠揍功啊！”我差点哭出声来，“我先是看见他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后来又像个偷鸡贼鬼鬼祟祟溜过来。我发誓我啥都没干！小雷发疯我也很难过，可真的不关我事……”
银老人须发皆张，犹疑不定的望着我的眼睛，忽而双手交错，举首向天，“无所不能的墨冬忒斯，请宽恕你可怜的仆人吧……”他喃喃道，“我原以为俗世的一切尽在掌握，墨冬忒斯，您让我知道了这想法是多么的悖狂可笑，宽恕我吧！”
我目瞪口呆的望着一老一少两个疯子，正要择机溜走，小雷的师傅突然望向我，他的眸子中银光迸现，仿佛撕裂乌云的一道闪电！
我的耳畔传来一阵轰鸣，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躯四肢所触，似乎是坚硬的岩石，却又并不冰冷。
生平首次，我无法清晰的知晓身边的环境，我好像置身于一条深邃的地下洞**中，狭窄而又压抑，四周寂静无声，古老的黑暗笼罩着我。
确切的说，这里并非完全淹没在黑暗中，至少在我正前方不远处，便有一盏亮光。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盏亮光上！
这盏亮光让我烦燥，让我紧张，让我浑身上下不舒服。
事实上，它的光芒并没有照亮任何地方，它散射出的并不是光明，而是浓浓的黑暗。
我从不惧怕黑暗，黑暗也从来不曾阻挡过我的视线，即使是在无星无月的深夜，我的行动也如同正午阳光下一样矫健灵活。
可是在此刻，这盏诡异的亮光却极大程度上遮掩了我的视野，令我看不清周遭的事物，我的眼睛难以穿透四周遍布的黑暗。更可怕的是，它如同一个梦魇般压抑着我，令我动弹不得。
这个奇怪的东西，这盏光亮究竟是什么？
一个念头从我心中油然升起，我一定要弄明白它的本来面目！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它，用尽全力盯着它，心中忽而一动，我好像看到了什么，用心捕捉时，却又如同柳絮般飘散无踪。
我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我调动了全部精神和注意力，全神贯注，再次深深地望向那盏光亮。有生以来，我首次这么认真地观察一件东西，同样也是第一次，我的眼睛竟无法告诉我明确的答案。
突然，一声清脆的声响从那里响起，仿佛什么东西裂开了。
那盏光亮一分为二。
看到了，我终于看到了！
我的面前，是一双银色的眼眸。
小雷师傅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在黑暗中显现出来。
下一刻，所有的黑暗无影无踪，我仍旧站立在午后货场的空地上，强烈的阳光洒落四周。
“咋回事？难道我白日撞鬼了？”我心中怦怦直跳，还未从刚才的变故中恢复过来。
“幸运的孩子，”银老人认真地看着我，他伸出手，轻轻摩挲着我的发额。“原来这件事竟还有第三种解释。不知上苍为何如此眷顾于你，但命运之神既然这样安排，必然有充足的理由。”
“这疯老头又在嘟囔啥？”青天白日下，我的紧张感逐渐平息了，心里又开始打鬼主意，“上苍是指老天爷喽，眷顾应该是照顾的意思。嘿！老天爷照顾我吗？真是瞎掰，我一个生在偏僻乡下的穷小孩，老天爷知道我是谁呀。”
“孩子，你有一双天生的灵目，”银老人低头望着我，脸上首次露出微笑，“你一直都是用它来观察事物的吗？”
真是废话，不用眼睛，用鼻孔能看见东西？不过他夸我眼睛好，我倒是蛮高兴。“老爷爷您说的没错，我比别人看的都远，有好多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我也能看到。您说我的眼睛是灵目吗？”
“那你有没有尝试过，用普通人的目光看世界？”
“什么？我不太明白。”
银老人抬起一只手，我怀中的弓出现在他的掌心，一股银色光辉骤然从弓稍处涌出，瞬间蔓延开来，光华闪现，平淡无奇的小木弓霎时脱胎换骨，体积也扩展开来。一层银色精芒笼罩着整张弓，此刻，我的小弓似乎化作一件华贵的宝器！
“孩子，你知道这是什么？”
“这……这难道是斗气？”我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不错，”老人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
斗气是B阶以上武者的专属领域，我们圣光小队的首席战士艾米罗一点都弄不出来。不过，以往同其他冒险团体交流联欢时，我曾见过几位受人尊崇的战士展露斗气神技，隐约就是这样子的。当他们把斗气凝聚于刀剑的某一处时，甚至能劈开坚硬的精铁矿石。
可是，那些牛气烘烘的大战士们施展出的斗气只是淡淡的一层，就像一小片薄雾，紧贴在武器的边缘；而现在，小雷师傅显露的斗气，无论气芒浓度、颜色深度、覆盖面积还是宛如改造武器的奇妙运用，都远远超出了我的经验。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也是斗气，只是随口瞎猜，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蒙对了。
“孩子，既然你认得斗气，那我来问你，即使最强大的武者，也只是在有需要时才会施展斗气，而不是每时每刻都在不间断的运用，这是为何？”
晕，这是什么傻问题呀，不过我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海恩叔叔告诉过我，斗气和魔法一样，都是一种奇特而珍贵的力量，当然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怎么可能有人不间断的运用斗气呢？就算他不怕浪费，也没这个必要呀。”
银老人突然笑了，笑容是那样爽朗，“孩子，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那又为何毫无节制的平白耗费你的灵目呢？”
“您说什么！”我半晌才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我的眼睛，也是一种力量？！”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在这方面，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或许只有无所不知的神明才知道真正的答案。”
“可你刚才说……”
“我只在猜测，猜测存于你双目内的神秘物质究竟是什么，不过我越来越觉得这一猜测或许最接近于事实真相。”
“可是，眼睛怎么可能是种力量呢？”
“那你认为力量是什么？”银老人又笑了，“难道它必须是斗气、魔法和圣光么？它为什么不可以以其他的方式存在？”
“这……”我目瞪口呆，头脑里一片混乱。
“传说天地初开之时，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力量，无论强度或效果，无论内容或存在方式，都天差地别、迥然相异。”老人的声音飘缈而悠远，在我耳边娓娓流转，“但最终，绝大多数的力量都泯灭在历史长河中。那些奇异的远古力量，有的不适于这个世界而自然消亡，有的是在与其他力量的碰撞中相互毁灭，有的太过玄奥艰深难以传播，还有的太过强大以至于摧毁了自身。时至今日，只有斗气、魔法和圣光三种力量被人类所掌握，人们设立了健全的体系，不断深入探索着它们的殿堂。人类是幸运的，正因为掌握了这三种力量，我们才有机会窥探神明的专属领域；但换个角度看，这三种力量也是幸运的，在人类狂热的追寻之下，它们才会绵延至今，成为统治整个大陆的主宰力量。这三种力量并不见得最强，它们之所以盛行仅仅因为它们能够适应人类；而它们的存在方式和运用形式很相似，所以造成了‘力量就应当是这样子’的错觉，其实，那只不过因为这类存在方式最适于我们。”
风在呼啸，木叶在摇曳，白云在蓝天上飘过，鸟雀在屋宇间纷飞，货场上人群来来往往，马车进进出出，就在我身前几呎处，小雷乖乖的蹲在那里，不时向他师傅问上几句。然而，在我耳中，这些景象全都没有声音，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只有银老人的话语在我耳边轰鸣！
“那些远古的奇异力量真的彻底消亡了么？是否，在大陆的某个角落，在人类无法接近的绝地，在我们没有涉足的洪荒，在某些奇特生命或强大存在的所在，会有它们的残留呢？甚或于在神祗之中，仍旧掌握着那些力量的运用？如果某种远古之力尚存于世，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和流传？对于以上种种，我曾有过各种匪夷所思的设想，但我从没料到，在熟悉的人类世界，会发现远古之力存在的痕迹，以一种神奇而又普通、复杂而又简单的形式存在着。”
“我的眼睛，真的是什么远古之力？”我喃喃地说，声音微弱的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我该怎么做？你想要我做什么……”
银老人很干脆的摇了摇头，“对于不了解的事物，自然无法妄自揣摸。我能提出的只有刚才的建议，你可以尝试用普通人的目光看世界。“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这么做又有什么用？”
“你必须自己找出方法，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帮得了你。”银老人摸着我的头，慈爱地说，“孩子，我很羡慕你，你眼中的世界比我们任何人的世界都要宽广、深入和丰富，你能看到许多我们无法想象的事物，但令人叹息的是，其实你什么都没看到，因为你对这个奇妙的世界熟视无睹。孩子，你的面前有一座无尽的宝库，而你只把它当作瓦砾堆。学习用常人的目光观察世界吧，只有这样，你才能察觉到自己奇特的力量，才会知道哪些事物处在普通人的世界之外，了解并学会利用这种差距，其重要程度并不亚于力量本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