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所部赵国军队,加入战局的时候,天色已将晚。
这支骑兵增援来得应当算是及时。虽然战场上大局基本已定。
黑压压铠甲的秦军已经将赵军压缩成很小的范围,仿佛一张铺天盖地的棋盘上满是黑子,而执白的赵军,却在作殊死的最后抵抗。
秦军的包围战已经打成了歼灭战。
赵军军士所剩无多。将领士兵混杂其中。骑卒步卒早已失去编队。
唯有赵军大旗和扈字帅旗尚在黄昏的大风中顽强地飘扬,迎风作响。
刘荣率领骑军拼尽全力,在秦军的后方撕开一个口子,像尖锥一般插入秦军阵形,直捣向秦军密密麻麻重重包围的中心,希望能与所剩无几的赵军汇合后突围。
秦军人数众多,且个个悍不畏死。
他们腰间马鞍上,尽数挂着赵军人头,有的多达十几颗。
邵易知道,秦国的封赏全靠军功,而军功则以杀敌人头计算。
战场上仍然喊杀声震天。秦军杀到手软,而赵军的殊死抵抗也勇猛壮烈。
四下尽是无头的赵国将士的死尸,夹杂也有穿着黑色铠甲的死去的秦兵。
遍野堆积的尸身有胸前插茅的,有背后断戢的,更多的是各处插满深可入骨的箭矢。
特别是秦国劲弩,大多直接射穿兵士甲胄,令血肉飞溅。
七零八落的断臂残肢,一具具鲜活生命的魂魄被打得四散。
黄土夹杂着黄草的平原上,尽染粘稠的鲜血。很多地方,因为血液太厚已经满是黑色的泥泞。
邵易和风洛棠凭借邵易之和李落棠的身手在战阵上不输人后,渐渐成为战场上冲锋在前的少年杀将。
邵易左手中的赵国军刀上下翻飞,将身体护住密不透风;右手则将一柄青峰长剑舞的如毒蛇吐信,每每直奔敌人要害。
在快马的突杀中,邵易的每一次闪身,每一次腾挪都灵巧而充满力量,他宽阔的肩头,已经浸染敌人的鲜血,但窄腰劲腿仍然催动战马,迅速突入黑压压的敌群。
邵易用眼角的余光始终在搜寻风洛棠的位置。
他要保证自己在风洛棠的十步之内,以确保她如果遇到危险,可以来得及伸手救援。
风洛棠早已冲杀得兴起。她右手握着赵国战刀不停地砍杀,左手持一柄精致牛皮弯弓,在出刀的间隙,时不时从背后的箭囊探手取出一支雕翎箭,射向敌人的咽喉或心脏。
原来李落棠百步穿杨的本事真是童子功。她随便搭弓而激射出的快箭,没有一支不命中目标。
奋战中,风洛棠银色的盔甲已经被血污染红,盔甲中大红的战袍与盔甲上的鲜血,映衬得她白皙姣好的面容更加夺人眼目,宛如罗刹战地上的娇艳玫瑰在嗜血的拼杀中怒放。
“啊!我去!”突然,风洛棠大喊一声。
原来是她突入两名秦骑中间,而那两个马上的秦国武士同时用长戟向她横扫过来,令她几乎避无可避。
“闪!”邵易急呼,同时忽的从斜刺里横插过去。
邵易见风洛棠随着他的闪字,耍了个镫里藏身,躲过了横扫,他便伸出长剑,如探囊取物一般,刺向其中一骑的咽喉,而左手中的赵国长刀,同时向另一骑的腰跨横扫过去,堪堪击中敌人。
那两骑秦兵同时坠马,被迅速涌上来的骑兵铁蹄踏入污泥中。
“少爷,算我欠你的!”风洛棠一边向前突杀一边大声说。“肯德基如何?”
“落汤鸡,这个得福楼法餐!糊弄事儿可不行!”邵易勾起嘴角大声回道。
四周厮杀的声音实在太大,周围没有人注意这两个少年的对话,即便听见了恐怕只会一头黑线吧!
不多时,邵易、风洛棠领刘荣的先头骑兵已经突入赵军战圈。
不远处,赵字大旗和扈字军旗依然屹立。
在旗下,扈辄豹眼圆睁,满脸血污地挥舞手中长刀正与敌人浴血奋战。
“扈将军,赶紧随我部突围!”跟上来的刘荣大声呼喊。
“我不会临阵脱逃!要走你们走!”扈辄目眦欲裂、面目狰狞地吼道。
“扈将军,大局为重。现我们尚有一万多余人马,马上突围,还可保将军周全。”刘荣焦急地再次喊道。
扈辄仿佛充耳未闻,大喝一声伸出长刀,再次向迎面而来的秦国骑军冲杀过去。
他身边的亲兵也奋勇向前,护在扈辄左右。
邵易和风洛棠对视一眼。只听风洛棠清丽的声音高声道:“麻利儿的,少爷快上!”
邵易一个纵身,跃向扈辄的马背,在他的亲兵毫无防备和反应过来之前,将手中长剑已经横于扈辄的胸前,剑尖直指他的咽喉要害。
“你的生死,在这样的大仗中已经不足为惜。但是赵军只剩下这些人,现在生路只有突围!硬碰只能送死!”邵易大声在扈辄的耳边喊道。
扈辄的身子僵硬在马上,一时间无话可说。
“虎符在哪里?”邵易问。
扈辄猛的闭上眼,将头偏向一边。
邵易哪管那些,伸出手在他怀中摸索,终于抓到一个硬硬的布囊。
邵易拽出来抖开包布一看,果然是一枚赤铜虎符。
他将虎符高举起来,大声喊道:“大将军有令,鸣金撤退!随刘荣将军突围撤退!”
赵军听此号令,早有军士敲响铜锣,队伍重新集结靠拢,编队成倒三角的拱卫阵形开始撤退。
刘荣见邵易夺了虎符,着急的驱马上前,怒斥道:“邵副将休得无礼,快将大将军放开!将虎符还给将军!”
邵易把虎符在手中一掂,一伸手塞回扈辄怀中,哼了一声说道:“刘将军,可别看差了,这可不是阵前夺帅。此时不走,大家没一个人走得了!快进快出。咱们还是速速去也!”
说完邵易打个唿哨,长身一跃又跳回自己的战马,朝风洛棠一挥手,便率先向来时的路疾驰而去。
风洛棠觉得这种场合应该高喊一声“风紧扯呼”呼应一下,但想想这些赵国人或者秦国人没一个听得懂的,索性就省了,一夹马腹,紧紧跟着邵易向回狂奔。
见大军已经且战且退,扈辄也在刘荣等人的护卫下,向秦军被突破的口子撤退而去。
冷兵器时代的大撤退是战损最严重的。邵易也知道这一点。
他对风洛棠说:“你快马突出重围,赶紧前往五十里外我们步兵的布阵,通知他们做好准备接应大部队!”
“那你呢?”风洛棠严肃的脸上显出担心之色。
“你在担心我?”邵易的心中一阵暖苏苏的。“没事儿!我给你断后。你就踏踏实实的!”邵易朝风洛棠摆摆手说道。
“别死了!受伤也不行!别忘了福楼随你点。”风洛棠远远的撂下一句,人马早已如箭一般绝尘而去。
尽管有近万人的步兵结阵以待,阻挡秦军追兵,却只不过是暂缓了秦军追赶的速度。
临近武安的时候,扈辄及刘容部下仅存不足万人。
夜色即将笼罩大地,最后的日光将天空照的清澄透明、星光明亮,纯净的暗蓝色在东边的天际展开。
夕阳的余晖在冷冽的晚风中快速褪去。
战场上的血腥味吹散开来,让撤退的赵军中逐渐弥漫起死亡的气息。
“刘荣将军听令。”扈辄突然喊住刘荣,从怀中掏出虎符,对刘荣说道:“刘将军执此虎符,带领我军撤退。就按你和邵副将所定计划,尽可能多的保存我赵国兵士。”
“将军你……?”刘荣急切地欲言又止。
“我留在这阻挡秦军,为你们断后。”扈辄双眼扫过远处已经扬起黄沙的秦军来路,漠然答道。
“大将军不可。”刘荣舔了舔粘有黄沙的干裂的嘴唇,大声说道:“军不可一日无帅。让末将领兵在此断后。大将军快走!”
扈辄看了看西边天际最后一抹余晖,缓缓摇了摇头。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刘荣听令!接虎符!率军撤退。”扈辄威严中带着几分素日的跋扈,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刘荣咬了咬牙,一甩残破的战袍,单膝跪地双手接过虎符,将右拳捶在左胸大声道:“刘荣接令!大将军保重!”
说完,刘荣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率余部赶往几十里外的崔家庄。
武安城下,扈辄整顿自己的亲兵及残余精锐共三千人,阻挡在秦军追兵的道路上。
他一马当先手持长刀面向东南。“来吧。”扈辄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让我看看战斗到最后的时刻是怎样的?”
他的最后来得很快。
一只呼啸而来的秦国劲弩钉进了他的胸膛。
他长刀脱手,从马上仰面倒飞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能够看见那一片已经满是星光的夜空。
那该还是赵国的夜空吧。
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不记得赵王赏赐的金银美妾,不记得郭相爷恩遇的将军印信,他脑子中只闪过与结发妻子新婚的那个晚上。
那个十五岁的女子容颜并无怎样万般妍色,却年轻稚嫩,眼眸清澈。
她裹着薄被,从床上爬起,拨亮灯芯,然后回过头对他说:“让我再看看你。我要记住你的模样。”那一年他十九岁。
扈辄就这样躺在血泊中陷入安静。
耳边战阵厮杀之声隐匿在静静的夜空深处。
他只听见她说“让我再看看你,我要记住你的模样。”
也许这一辈子只做她一个人的英雄就足够了,扈辄最后这样想。
向西行出十里地,一直纠结于心的刘荣终于爆发了。
他掏出虎符,拨马来到邵易近前说道:“邵副将,你把虎符拿好,率军撤退。我要赶去救大将军,我不能见死不救!”
邵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风洛棠。
风洛棠一提马来到刘荣面前,正色道:“刘将军,我听说‘苟利社稷,生死以之’。何必在乎一个虚名。一场必败之战,再多的人不过是殉葬而已。”
风洛棠说这话时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邵逸偏过头,看着说出这话的风洛棠,不由得击节赞好。
刘荣的内心虽然也深以为然,但却仍然放不下回援救帅的冲动。
他僵立良久,扭头看向夜幕中的武安城方向,喟然长叹一声,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邵易见他不再说话,便岔开话题说道:“刘将军,请传令下去:熄灭所有火烛。骑兵以干草包裹马蹄。步兵静默行军。全军不许发出任何声响。再有,令军士专门扫去道路行军痕迹,同时派出最精锐骑兵,将秦军先锋的探马全部斩杀,不留一个活口,务必不令一个探马可以返营禀报我们的去向。”
刘荣依计吩咐下去。
急行军至深夜,刘荣大军人困马乏方才接近武安西侧几十里外的崔家村附近。
邵易拿出军用罗盘,夜用指南针荧光的针头在暗夜里分外清晰。
不远处,夜色里大片更深的黑暗延绵不绝。
万仞绝壁下的幽暗峡谷遮天蔽月地挡住星光,如无尽的黑洞铺陈在众人面前,深不可测却隐含着令人安心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