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赵国邯山脚下邯山院。
微忽一线的晨光在东方的天际闪现时候,龙煖辰的头脑中仿佛灵光一纵,使他从沉沉的睡梦中突然清醒。
他没有睁眼,只是躺平身体,调息凝气,在院落的静寂中捕捉着一个微乎其微的声音。
没错,一个持着轻功极轻又快的脚步声,如果不是那人裤脚偶尔轻轻擦到了落叶的边缘,一般的人是听不到这样的脚步声的。
龙煖辰翻身而起,轻轻掠出房门,快步朝脚步声的方向追去。
他这一夜和衣抱剑而睡,此刻更是精神大振。
晨雾将四下的一切掩住,只留下浓重湿润的白色。
清早的凉意嗖嗖从龙煖辰脸颊边掠过,他循着邯山院的外墙边的小径,直奔后山坡上的那口古井。
依稀微茫中,龙煖辰猛地看见飞跑在前面的身影。
那身影果然朝古井方向一路而去。
龙煖辰提气运动轻功,加快了脚步。就快追上时,龙煖辰见那身形忽地飞起,竟飞身跳入古井下面,惊得龙煖辰也飞纵一跃,到得井旁。
却见井沿之外倒钩一条飞抓绳索,龙煖辰待要探身仔细查看,就听得井下传来沉稳清晰的声音:“我要上来了。”
话音未落,方才的身影卷着一阵凉风从井口中又再腾空而出,然后稳稳地落在龙煖辰身侧。
“林煜,”龙煖辰手按剑柄,略皱了皱眉头问:“想要捷足先登吗?”
面前站着的人昨晚龙煖辰见过。
他面容白皙清隽,修长消瘦,有一双炯炯长目和薄而棱角分明的嘴唇。那人微施一礼,“龙煖辰贤弟,请借一步到我房中讲话。”
然后他掸掸沾了些许苔泥的浅灰色衣袍,抬了抬右手:“请。”
龙煖辰将剑挂回腰间,双手抱拳,“请。”说罢便径自转身,随那人转入邯山院的后角门,朝院落深处走去。
龙煖辰是前夜才随师父上山的。
龙煖辰的师父格腾武师,人称草原第一勇士,和邯山院的大讲师成一子曾同门学武,是相交莫逆的师兄弟。
格腾武师与成一子自嵩山一别转眼已有十几载,直至上月,忽然收到师兄的加急信函。
信中只有“邯山院有难,速来”七个字,令格腾武师十分焦急,便带着最得力的徒弟龙煖辰速速赶来了。
邯山院是座百年学宫,高高地建于崇山峻岭脚下,平日虽不名声显赫,却也只有名门学士的推荐才可以来此求学。
千年来许多珍贵宝典古籍珍藏于此,以避乱世。
前往邯山院的山路曲折难寻,且有院中高人布设法阵把守,所以多年以来一直如世外净土,既是邯郸附近的最高学府,也是一处隐秘的经典文献收藏之处。
龙煖辰随师父上山那夜,正赶上暴雨倾盆。
师徒二人虽然轻功了得,却也在泥泞的山路上跋涉了几个时辰,直到丑时方才抵达。
守着山门一直等待的邯山院学生径直将三人引领到灯火依然通明的大讲师住所。
格腾武师一进门脱下斗笠蓑衣,却见成一子满面病容,勉强倚靠在木榻上,支撑起身:“师弟,有劳了!”
格腾武师急趋几步,赶到床前,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老师兄垂在床边的枯槁的左手,压抑着急切说:“师兄,我没有来晚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成一子看上去病态堪堪,十分虚弱,他将头略抬一抬,另一只手也虚加在格腾武师的双手之上,低声说:“来了就好!”
他转眼看了一眼龙煖辰,随即双眼转回头盯紧格腾武师,“这次恐怕是邯山院的一劫啊!”
原来从月余前,邯山院学生讲师陆续生病。
起先,成一子只道是季节变换,水土使然。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患病的人数有增无减,病况也越来越严重。
病人除了原先的上吐下泻,还有多人高烧惊厥,病势险恶。
邯山院遍访附近的郎中,郡县的官府也派了专人来勘察,但还是对此病束手无策。连日来汤药针石俱用遍了,只是起到了延缓病程的作用,却并没有缓解病情。
直到连成一子也一病不起,他才托人给大师弟陆明法师和二师弟格腾武师带去消息,急唤他们前来赵国邯山院,以助此燃眉之急。
一连串讲述了这许多,成一子停下来轻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邯山院中人几乎无一幸免地病倒了。你也知道,我学院所藏典籍甚丰。如今只有你和大师弟到了方可保得这里暂时的安全啊!”
他说完,仿佛安心地闭了闭眼,重又躺下,拉着格腾武师的手却并未松开。
格腾武师正要说话,忽听得邯山院学生来报,陆明法师和徒弟求见。
成一子忙撑起身子,颤声说:“快请!”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身着青衣麻袍的身影闪进屋内。
为首的是一位儒雅老者,长面微黄,淡眉细目,颌下几缕长须也有几分花白。
老者身配一柄斑驳老剑,皮质的剑鞘已经磨损得颜色难辨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名少年,最多不过十五六岁,个子高挑,面上生得白皙,朗星悦目,鼻直颊消,着实俊朗傲然。
陆明法师赶至榻前,紧抿薄唇,神色严峻,略向格腾武师一行颔首施礼,便转向成一子道:
“师兄如何这般?”
成一子一把攥住陆明法师伸过来的右手,缓缓的说:“终于来了,上次一别差不多十年了。今天我们师兄弟三人终于又见面了!”
说完放开手喃喃道:“别来经年,别来经年啊!”
见成一子激动欲泫,师弟二人也感慨唏嘘。
须臾,成一子略一平静,让格腾武师将邯山院发生的事转述给陆明法师。
早有邯山院学生搬来几张座椅,两位师弟坐在成一子床前,龙煖辰和那位高个子少年均立于师父们的身后。
“此病来势凶猛,却来得不着痕迹,拖延日久又不似瘟疫。实在是蹊跷啊!”陆明法师沉吟道。
正说着,一个邯山院学生端着托盘,将几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送到屋里。
氤氲热气里,就见茶色盈绿,竟是上好的琴溪茶。
屋里的几人全无心情喝茶,只有陆明法师身后的少年默不作声地端起一杯,却并不喝,只是盯住茶杯里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师父,不如我们先去四下看看,找一找可疑之处。”
陆明法师回头望了他一眼,又转向成一子和格腾武师说:“忘记介绍了,这是我的徒弟林煜。”
“师兄”,格腾武师也补充道,“这是龙煖辰,我的徒弟。”两个少年向成一子重新施礼,又相互抱拳,算是相识了。
“不急在这一时,”成一子缓缓地说,“现在夜深,已过丑时,先安排你们住下。待明日一早我们再做打算。只是还请师弟轮流守夜,以防不测才是。”
邯山院的建筑坐北朝南,筑于一座高台之上,被苍山环抱。院前有宽阔的山谷,平畴沃野。
后面是挺拔的高山,层峦叠嶂。
整个寺庙自南向北三进院落,依山势层叠而上,正中最大一座院为藏书院,书院外墙是大块山石垒筑而成,厚重结实。
龙煖辰三转两转跟着林煜往他的房间走去。
进得屋内,林煜将房门轻掩,方才回身对龙煖辰说:“我想得果然不错,你也没有猜错!”
原来昨夜寅时,林煜和龙煖辰安顿好师父,便聚在一起又说了一阵话。
龙煖辰望向林煜说道:“才刚我离开成一子师伯前曾搭过他的脉。这种脉象我随我奶奶学诊这些年从未见到过。我先不妄言,林大哥可否知道除了腹痛、上吐下泻与高热,患病之人还有什么症状?”
“听师父们议论,学院众人大多还有发抖怕冷的毛病。”林煜沉吟说。“我问过几个病重之人,他们腹痛最厉害的时间均在子夜以后。”林煜想了想又慢慢补充道。
“子夜以后,该为亥时。亥时主肝,是肝气最活跃的时间。这时的疼痛加剧,说明肝气或者可以说是内脏之气已被侵蚀了,这在脉象上现为肝气特浮,为我不曾见过的大寒之气。”龙煖辰缓缓道来。
“大寒之气从何而来?天刚入冬,还未数九,偶感风寒也是有的,却不可能人人病倒。”林煜不解道。
“从进邯山院以后我一直在想,这祸患必是可以人人侵袭。而邯山院中自有僧人病倒,便守卫森严。想要侵袭众人于无形,又无处不在,那必是常在身边的物事。刚才我抽空在邯山院院前后转了一圈,现在所怀疑的便只有一件......”
“慢,”龙煖辰刚要继续,林煜忽的打断了他,“我也已经有一个怀疑,不如我们写在手心,看看所想是不是一件。”
龙煖辰略一点头。两个少年各取笔墨,飞速地在手心书就心中的怀疑。
龙煖辰写的是‘古井’。林煜写的是‘井水’。两人会心一笑,同时开口却又顿住。
“我先说吧。”林煜道:“我起先也曾怀疑过是水的问题,但问过成一子师伯,他说官府几次检验过水样,并未发现任何毒物和问题。可是刚才我看到大师敬客的茶水。”
“那琴溪茶?”龙煖辰问。
“嗯,就是那琴溪茶。”林煜继续道:“这茶我从小就认得,这茶产地是在离我家不远的琴溪狮子山。
我家在乡下也有野茶,家父常常对我言及此茶的清神解毒功效。
不过这琴溪茶针细芽嫰,茶汤色淡,不能用开水冲泡。便是温水,茶芽也在水中上下翻滚。
那芽上银毫更是如云如雾,涌动水中。
可是刚才,我发现虽然茶水很热,琴溪茶竟然久浮不沉,实在少见。
我想必是这水中起了不易察觉的变化所致。”
“是的,”龙煖辰肯定地说:“人人不察却又日日不离的,也只有水。病情延绵反复,想必是因为这水中的问题未被发现。”
两人商议一番,本来约好天亮以后便一起去古井查勘,没想到林煜却没有叫龙煖辰,先行去探古井。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进得房中,林煜扬一扬手,在龙煖辰面前摊开手心。
只见他手中有一粒不规则的有如石子一样的黄白之物,竟是新鲜而湿润的植物。
龙煖辰接在手中,仔细看了半晌,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这该不是传说中的寒姜吧!”
“寒姜?”林煜把目光投到那粒小小的东西上,只见它果然生得有些像生姜,却比生姜的色泽更透亮,通体泛着玉石般的光芒。
“这可是稀世少见其性最寒的药材,只在民间古方中才有记载。正统的中草药书籍中从未收录,原因是见过的人寥寥无几,遍世难求。我家祖传的药书中有过一段描述,所以我猜可能是。”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向成一子师伯说明此事”。
林煜和龙煖到师父们房中,却发现两位师父早已起床,估计已往成一子大讲师的住处去了。
二人赶忙一道往前院住持的卧房而去。
“你是说那口古井啊,”此时晨钟刚刚响过,成一子斜靠在床边,若有所思地说:“传说那是整个邯郸城的水眼所在。最早在这里建邯山院,原也是为了这个水眼。”
“是的,”陆明法师说:“就是那口古井恐怕有些问题。今早,林煜他们已经去探过古井。师兄您看,他找到了这个。”
“龙煖辰认出是寒姜,”格腾武师说,“我可不认得。师兄您快看看。”
成一子接过陆明国师递过来的东西,轻抚细看,忽然睁大眼睛又看了一遍,还拿到鼻子底下闻了一闻,终于点点头说:“龙煖辰说的不错,这真的是寒姜!看来我们的病竟然是寒姜作祟啊!”
“大师,”龙煖辰上前一步,轻声说道:“我想到一个方子,正治大寒之症。在我离家前,我奶奶给我的老方子中有一个方子叫‘脐疗方’,是将新鲜的大蒜捣碎,添进两味药,一味沉香,一味老姜。每晚亥时病人发病时贴于肚脐之上。一日一贴。应该会有帮助的。另外,”
龙煖辰想了想又说:“还可以用艾草热灸大椎穴,以拔除体内的寒毒。”
成一子赞许地点点头,马上喊来邯山院里尚能活动的学生,命他们捣药并备下艾灸,救助寒病众人。
陆明法师同时又吩咐众人,将细砂洗净用粗布敛了,在上面又加一层木炭,木炭上再加细砂,制成厚厚的一个隔离屉,用来过滤井水。同时吩咐邯山院里烧水应反复三遍,并必加老姜,以去除水中的寒气。
待众人匆匆退去,成一子将掌中的寒姜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望向窗外若有所思。他的脸色因连日来的寒病苍白泛黄,现在看上去更是毫无血色。从“寒姜”二字一出,成一子的心里便咯噔一下,猛沉下去。“难道师父讲过的事情是真的?难道天下竟真有此逃脱不了的劫难吗?!”成一法师拉了下棉衾,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
初冬的早晨格外清冷。山雾漫漫,让出升的阳光模糊遥远。
邯山院山后有一段石阶蜿蜒而上,一直可达最近的山顶。石阶左侧,便是邯山院的后山园子,春夏时节也是花草茂盛,树木扶苏。而今时值冬日,已是草黄花去,萧瑟肃穆。成一子领着二位师弟和两位少年拾阶而上,直行到半山的一座坐东朝西的敞轩方才挺住了脚步。几日来的治疗让成一子恢复了很多精力,今日特领众人徒步上山,实是有要事需要商量。
“二位师弟还记得吗,这是师父常常来练功的地方。”成一子抬头望着敞轩正中那块破旧但字迹依然可辨的石刻匾额:“‘听松轩’,还是师父题写的名字呐。”
“就好像在昨天,”陆明法师以手抚柱,望向远处的松林:“我还记得师父写这匾额一气呵成,写完还长声赋诗一首。‘白云可仰抑,万壑有呼吸。驻足随心听,松声和鸟啼。’你我师兄弟当时大声叫好,还让素来严肃的师父狠狠瞪了一眼呢。”
“可不是,”格腾武师也想起从前,“当时我正给师父研墨,心里一紧,手一歪,沾了一手一袖子的墨。”三人想起从前的事都露出开心的微笑。龙煖辰见成一子向石桌石凳走去,忙上前搀扶他在石凳上坐定。
“龙煖辰啊,”成一子略一思忖,开口对龙煖辰问:“你能认出寒姜,想必是知道寒姜背后的典故吧。”
“煖辰只在药书中见过这个名字和几句简单的描述,并不知其他,还请大师赐教。”龙煖辰答复道,两眼望定成一子,等待着他下面的回答。
成一子顿了顿神,终于叹了口气:“你们都没有听说过吗?‘寒姜一出,遍野白骨’啊!这是咱们师父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说给我的。”
军用吉普车驶下五环,就可以远远看见重重叠叠的西山露出柔和的轮廓。林煜的梦没有讲完,刚想回头说“未完待续”时,发现坐在后座上的风洛棠和邵易的表情十分精彩。
“那在后山又发生了什么?”风洛棠问。
“成一子师伯讲的故事太长了,以后再详细告诉你们。不过我和龙煖辰拜了结义兄弟,后来。。。。。。”林煜发现那两个人的表情更加精彩了。
“不是,我说,要不咱掉个头?”邵易试探地问道:“咱要不再去民族学院附中接个人?”
林煜满脸困惑只写着一个字:“谁?”
“我黑哥,就是你那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呗!”风洛棠眨眨大眼睛补充说。
满心满眼的惊异,终于击碎了林煜千年不破的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