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关键时,耳塞机里传来刘队的声音,说是夏时雨突然晕倒需要马上救护。
“我看我过去一下吧。”刘队道。
“加紧防护。”温东旭点头。
“明白。”刘队离开。
审讯室里,喜妹已被墨心儿扶起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往她面前推了推水杯,墨心儿小心问喜妹,“你认识亚楠?”
喜妹点头。“她和我一样,小学毕业就不再上学了。平时在家里带弟弟,帮着爷爷奶奶雕石器。”
横山村虽在行政划分上属于京都范围,但地处两省交界,位置比较尴尬。交通不便、耕种不利,经济发展停滞是整个这片区域目前最真实的现状。而省际之间的协调发展相对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影响政策的推广及实施。为此,政府机构更愿意把资源集中在中心地带,通过中心区域的高速发展辐射带动周边地区盘活,这也是为什么大多地域交界处经济发展都较落后的原因。而横山村更是该地区的重点贫困乡镇。山里人除了春、夏、秋三季采摘些山货贩卖、偶尔刨出点稀奇物等人低价收购外,老人多以传承石工为养活自己的手艺。常见的是为有需求的机构或个人雕刻一些石器,如神像、牌坊、门楣、大门外的石狮子甚至是雕刻墓碑。而年轻人大多选择外出打工,甚至有的一去不回。为此,当地能留下来的就是老人和未成年的孩子。连上小学都得到村里上。而亚楠与喜妹都属于留守儿童,在家里帮着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以待成年后两条出路,要么也外出打工,要么早早嫁人。而由于横山村留守人员大多从事石工,条件简陋,只能灰尘做业,而且花岗岩大理石都有含微量辐射元素,长期接触对健康是有影响的,为此村里大多四十多岁往上的人都健康状况不佳,衰老迹象明显。以上原因也是造成了横山村人荒、地荒、经济荒的几大主要因素。
“这样呀。那亚楠是怎么来到那个窑洞的呢?”墨心儿继续问。
大哭一场的喜妹好象突然长大了许多,神态较比以往更坚定了几分。她摇头,“具体原因我不知道。只是亚楠开口就问我是不是想走出这座大山出去讨生活。”回忆着当时亚楠的问话,喜妹继续道,“她甚至是开开心心的问我。其实我一直很害怕再见到村里的人,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亚楠来时我有些害怕,不敢看她的眼睛。后来王叔叔进来了,告诉亚楠,说我即将离开这个落后的穷地方要到大城市去过风光的生活。亚楠这时直接过来拉着我的手,央求我带她一起去。王叔叔在旁边看着我,他,他嘴上带着笑,但眼睛让我害怕。”说到这里,喜妹明显又哆嗦起来。
墨心儿赶紧上前抱紧她轻拍她后背,“喜妹,今天累坏你了。你要记着,从现在开始,永远都有姐姐在,还有许多和姐姐一样的人在保护你。你不用为了过去而害怕。你累不累?咱们休息一下?”
喜妹人放松下来对着墨心儿牵强地笑笑。很明显,她信任墨心儿,相信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她原本灰暗的眸子有了光亮。然而,一个人心灵的创伤不是几句安抚的话就能解决的。有的人,通过一段时间可以抚平过往坚强站起来,有的人一生都在和过去的经历做着斗争。何况喜妹这个堪堪才十四岁的孩子。
原本墨心儿建议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可喜妹鼓了鼓勇气摇头说自己今天要说个痛快。墨心儿没想到她这么坚强,但也怕她过度消耗引起身体的不适。在女警的陪同下,她拉着喜妹的手去了趟洗手间,又牵着她到楼下太阳地下晒了会儿太阳,然后再一次回到审讯室。
“其实我当时已经知道亚楠是被骗来的了。但是,我,犹豫着要不要偷偷告诉她……”喜妹猛地抬起头,眼里满含泪花,表情中有深深的自责,“姐姐,我可能真的是一个坏人,我的身上或许真的有恶魔附体。当时我明知亚楠是被骗来的,或许她也会遭遇和我一样的事情,我一边在为她担心一边又在想,她家应该也拿到了王叔叔送去的好东西吧?凭什么他们可以逍遥快乐,而我却被关进这里人不人鬼不鬼地让王叔叔折磨?所以,我想或许有一个人和我一样经历这些我会好过些。”
说到这里,喜妹再次双手捂脸呜呜痛哭起来。“姐姐,我是不是很坏?你会不会不再喜欢我了……”
一个人能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尤其是去承认自己的“坏”实际上是很难的。很多人习惯为自己内心里的“恶”寻找诸多借口,百般解释自己的“不得已”,而喜妹在与墨心儿短短几日的交往中,选择了信任与坦诚,将发生的一切,无论是现实发生的还是内心里的世界毫无遮拦地全部告诉她。
墨心儿一直坐在喜妹的侧面,看她如此拉住她瘦弱但还有伤痕的小手安慰道,“喜妹,姐姐没经历过你说的事情,但听着都感觉非常害怕。所以,我不确定假如我当时处在你的情况下是不是也会有着类似的想法。你知道吗?人生而趋利避害,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远离对自己有害的,你那时孤单又害怕,不过是想留下个人来陪着你。对吗?”
人的心思,难以简单用“对”或“错”来衡量,尤其是对一个未成年人来说。如果说喜妹的想法是“错”的,那么追根溯源到底是谁“制造”了持有这个错误想法的喜妹?发生的事情,再回忆起来就会有依据当下心境而改编的嫌疑,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记忆错构”。如何去帮助合理解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对安慰当事人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喜妹为墨心儿没有嫌弃她而感到安心。
“所以,”边抽咽着边继续整理思路说道,“所以我明知道亚楠可能也会像我一样被圈在这里,但我选择听从王叔叔的安排。亚楠只在我们这里住了一晚,那晚,王叔叔说深山里不安全,他留下来保护我们,睡在二楼他的书桌旁,我和亚楠睡在楼下床上。临上楼时王叔叔将我拉到一边,说要我好好照顾小伙伴,不然他会惩罚我。亚楠那晚很兴奋,唧唧呱呱说着我俩以后的好日子……我明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但我居然也跟着她笑,跟着她幻想……”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吃完饭,王叔叔过来给我和亚楠各五张百元大票,说是出远门路上买点零用啥的,叮嘱我们要拿好,丢了可不给补。我和亚楠一辈子也没有拿过这么多的钱呀,兴奋得开心了好一会儿。当时我都以为这一切会不会是真的……”
喜妹说,当时车从山里开出来摇摇晃晃的,走的不是以前她和爸妈进村走的公路,而是四周都是高高的荒草的路。然后她开始犯困。仿佛听亚楠说要小解,要她陪她。可是她能听到但身体却动不了。后来好像是王叔叔说,这里荒郊野岭的不安全,他要跟着亚楠去。最初亚楠拒绝,一是女孩家的警觉,二是不好意思,说自己去就行。但王叔叔拿出平时和蔼的样子说她们女孩在这种地方更要多加注意,他不会走近,但一定要陪着过去,要不然这里不见人烟,怕她有危险。于是听到锁车门的声音后他们就离开了。
喜妹自己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浑浑噩噩的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听到车门打开的声音时,王叔叔气急败坏地将她一把拉扯下车,她一子就从车上摔了下去。等拖拖拽拽跟着王叔叔走到一片空地上时,发现亚楠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风吹过来,有草秆摩擦的沙沙声,还有一股子扑面而来的难闻气味,就好像过年爸妈杀鸡时才有的血腥味。她想跑过去看看她,可腿脚不太听话,依然被王叔叔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阳光下王叔叔的脸变得冷硬而狰狞,看一眼喜妹,告诉她亚楠下来小解,不知被什么动物给袭击了。这事如果说出去他俩都得完蛋,他告诉她监狱里如何恐惧,他们会如何折磨她这种没有背景的小姑娘等。再一次,喜妹从自知不可成真但也颇为高兴了一整天的幻想中重重跌落谷底。她知道亚楠一定不会实现她的梦想,但没想到好会丧命。强烈的自责与后悔,让她无力的、慌乱地跑到亚楠尸体旁大声嘶吼,希望能用自己的努力将她唤醒。
可一切都是徒劳。
最后,她的恐惧和沮丧让她放弃了一切探求事实真相的动力,麻木地听凭着王叔叔的吩咐,让她干嘛就干嘛。
整个事件的诉述大约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某些逻辑存在混乱还需要进一步证实。但这是喜妹所知道的全部。
说完这些,喜妹的力量好像被耗空。人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脑中空洞,又仿佛很轻松。这件压在心底的恐惧事件让年少的她无力负重。
墨心儿也听得心力憔悴。这是怎样的一个扭曲人性的过程?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二十年的成长岁月里,她所知的一切都远没有今天来得沉重。感觉胸口像坠了块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勉强站起来,身子有些晃动。监控里的温东旭一边了解夏时雨那边的情况一直紧密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心儿。”他低声问。
无力地摆摆手,墨心儿示意她没事,走到喜妹身边,又为她倒了一杯温水。
“喜妹,谢谢你能告诉姐姐这些。你一个人保守着这样的秘密这么久,真的是太辛苦了。”说着,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说不上为什么今天的自己这么的情绪化。
“今天先到这里。姐姐这几天不一定能过来,可是只要你愿意我每天中午都安排人帮你送来炖羊汤和炸焦窝窝好不好?”
喜妹沉默点头。她仿佛卸掉了重物的人,此时虽感无力,但知道未来自己不会比现在更难过。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两人交往不久,但极走进她内心。她希望记住这个人。
“我叫墨心儿。”
“心儿姐姐,”喜妹抬头,眼睛定定地望着她,“谢谢你。我永远都会记得你的。”她很平静。
捋捋她的头发,墨心儿再次蹲下,“喜妹,姐姐会找时间再过来看你。你永远都要记住,有人会保护你。”
喜妹苦笑摇头,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很多,“姐姐,我好讨厌我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虽然消极,但她并没有如之前般失去理智。足以证明,喜妹坦诚了一切后,内心里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救赎。可是,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一个人对自己的厌弃是走向深渊最有力的推动。
“喜妹,以往的一切换做任何一个小姑娘都无能为力,你懂吗?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变得更好。姐姐理解你现在的感受。”
说到此,墨心儿有着深深的无力感,到底自己能理解喜妹的感受到何种程度呢?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永远没有权利去谈理解。
“你爸妈无论在哪里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知道吗?”墨心儿尽可能找一些她认为有效的方式去安慰喜妹。
喜妹听到提她爸妈,人稍微振作了一点。
“有事情就联系姐姐。我总会找时间过来的。好吗?”
喜妹再次木讷地点头。
交待完这些,墨心儿看着摄像头点点头,女警马上进来温和地带着喜妹离开。
墨心儿也想随着起身离开,还没站起,一阵眩晕,手撑住桌面顺势坐了下来。
温东旭早就感到她今天的异样,那边女警刚带着喜妹离开他就大步冲进来。看到试图再次站起的墨心儿,一把圈住抱起她,心疼道,“心儿,怎么了?”
无力地轻摇了下头,“没事,就是有点累。”
温东旭抱着她大步走出办公大楼。夏日四五点后的午后,正是阳光渐淡而一片炽热的时候,感到怀里的墨心儿裸露在外的胳膊触手冰凉。
上了车,他紧张的吩咐让何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全速开车往东华国际医院驶去。温东旭马上联系白烈说明情况,好让那边尽早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