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一片嘈杂,脚步乱乱,就是监国的太子,也没多少人会去全心全意地注意他的动静,反而是礼部的齐皓白尚书大人,忙来忙去,全听他调遣,最引人注目。
群臣注视下,他一个皇子一个皇子地叮嘱了下去。
四皇子不如其他皇子哭得厉害,也可能是哭过了太累了,总之在闭目休息。
谁知道呢,四皇子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
齐皓白就跪坐在他面前,向他一项项地安排。
等他说完后,四皇子仍闭着眼,声音却淡淡飘出来:“你刚刚进大殿前,是在请霍大将军带着她那六十三万兵站我们这边?”
齐皓白嗯了一声,又含着浅淡笑意道:“十几年的交情呢!”
四皇子哈了一声:“但是看来,你与霍明玦这十几年的交情也没什么用。我错算了霍戈。”
“没想到在她眼里,比起我许下的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还是太子的正宫皇后之位更动人啊。”
说着,缓缓睁开眼,认真地注视着齐皓白:“辛苦你了。”
齐皓白此时不应多笑,因此只是默然摇了摇头:“我在太子那边的人告诉我,她没有选太子。”
四皇子挑眉:“原来是要做老五的皇后?”
顿了顿,却继续悠悠道:“这翼不能为我所添,那就更不该为别人所添,皓白,你准备好了?”
齐皓白指尖微微一抖,深吸口气,点点头,一字一顿沉痛道:“殿下、放心。”
四皇子微笑:“皓白办事我放心。”
话音刚落,就听到黄门尖细的嗓音:“救命啊!救命啊!”
这么个时候,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四皇子和齐皓白也投去了目光。
那黄门窜到霍明玦面前,又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猛然后退,啪地滑了一跤,却还在竭力撑着屁股往后退去。
四皇子和齐皓白同时偏回了脑袋,五皇子清清浅浅地低头微笑:“果然放心。”
他们在看黄门,五皇子却在看他们。
旁边有人问道:“殿下在看什么?”
五皇子摇了摇头:“五皇子要杀她。”
旁边的人不解:“什么?!”
五皇子松开手,掌心被扯下的布料沾了一手掌的汗,濡得透湿,神色淡淡:“她没有选我,四皇子要杀她,因此她也没有选四皇子,因此她是带兵投靠了太子。”
只是在陈述一个推测出的事实,说出口却好像很有点费劲。
夺位之争中,一个有着强大军队的将军,如果没有选择支持,那么她若有一日选了别人,就约等于是在反对。
要么为我所用,要么去死……
看来我不用动手,霍将军就会去死了呢……
五皇子偏了偏视线,终于看向了霍明玦,眼睛被扎疼般眯了起来。
她站在原地,神色未变。
比起战场的大风大浪,这一个小黄门的惊扰,委实算不得什么。
但旁边的武将却有些不高兴了,斥道:“大将军面前,焉得无礼!”
霍明玦抬手止住了那声呵斥,看向小黄门,温声道:“干什么?”
黄门却更加恐惧了,抱着头大声哭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知道你杀了圣上!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群臣大哗。
霍大将军杀了圣上?
霍明玦嗤笑了一声:“这个时候了,为什么不去哭圣上?你们一点都不难过吗?谁教你说这些话的?圣上深居内禁,岂是我想杀就能杀的?”
御史大夫祝希夷突然出列:“霍将军的意思是,如果圣上不是深居内禁,霍将军能杀,其实就杀了?”
霍明玦皱眉:“老头子!你别血口喷人!”
御史大夫却又进一步:“大将军唤老夫什么?哦!老头子!老臣忘了,大将军连圣上都敢唤一声老头子的!该!老臣该!”
礼部侍郎扬声怒道:“这是大楚的御史大夫!大将军是不是接连大捷就目无法纪了?我早就担心大将军功高盖主,恃宠而骄!当年霍桢死了……”
“砰”的一声。
礼部侍郎被一脚踹到了地上。
霍明玦蹙眉指着礼部侍郎怒道:“大楚将军霍青杉,平夏州,复代州,西至宣化,北上朔州,征战十七年,戍边二十载,护佑尔等在此平平安安勾心斗角,谁给尔的胆子!竟敢直呼其名!”
大楚将军霍桢,字青杉,霍明玦的父亲,那个将兵权执意交到霍明玦手上的人。
被如同骂小儿般提名直呼。
群臣愣了愣,看向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的礼部侍郎。
这么凶……霍大将军真的杀了圣上!
朝堂大乱。
霍明玦看了看周围乱成一团避之不及的百官,无奈地蠕动了一下嘴唇,哑声道:“都早就想我死了吧?”
“可是,我的六十三万人马还在昆仑山下,列阵以待,只要粮草够了,我就可以……”
话还没说完,内侍周宏昌冲了出来。
“殿下,殿下!还请太子殿下救我!”
太子看了他一眼。
这不是他的人。
不过目的相同,倒也无妨。
于是淡淡道:“什么事?为什么现在不去哭圣上……”
周宏昌响亮地哭道:“奴才要为圣上哭哇!”
一抬手指向霍明玦:“反贼!反贼!你今日天还未亮,就要拜见圣上!”
“圣上体谅你从军辛苦,强撑着病体见了你,结果刚刚就崩了!”
霍明玦闷闷道:“我今日分明连宫都未曾进过,你有证据吗?”
“证据?我这里有啊!这些够不够!”
礼部尚书齐皓白突然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叠纸一甩,飘飘扬扬的白纸撒了一地。
礼部侍郎就坐在地上,顺势抓起一张纸看了一眼,大惊:“霍明玦写给沮渠罗仇的信!霍戈!你竟跟匈奴书信往来!怪不得你连连大捷!你是……要叛国!你要谋反!”
霍明玦还没说话,御史大夫接过书信看了一眼。
两手抖抖地将信纸朝前一递,仿佛要昭告天下似的:“横戈竖戟,铁划银钩,硬骨铮铮,纤而不媚,瘦金体无出霍大将军之右者!”
“霍明玦,你敢说这不是你的字!”
霍明玦缓缓摇了摇头,她以自己的字体为傲,没想到这世上竟真的有高人能模仿得这样像,像到她都不敢说,这不是她的字。
周宏昌看向太子,一副忠烈模样:“殿下!老奴跟了圣上多年,唯圣上是瞻,今日就是拼着被反贼杀死,也要说出来!”
“老奴刚刚收拾圣上的床褥,才看到上面好大一个戈字!”
“你走了之后,圣上不知怎么痰气上涌,说不出话,一定是这样给我们留了话!”
“霍戈!霍大将军!是你早上参见陛下时下了药!”
霍戈,字明玦,戈之一字,是当年大将军霍青杉随手拟定了,让圣上为霍明玦赐的名。
圣上说,兵器为名,恐有血气,沾惹不测之灾。
霍青杉哈哈朗笑,回答道,行军之人,何惧血气,毋论不测之灾。
无论是霍青杉还是霍明玦,此生都是拿命在沙场上赌,赌一场又一场的捷报,赌身后家国安康,从来都没有测与不测的分别。
只是这一场祸患。
霍明玦昂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北归是回到了怎样一场凶险。
却与沙场无关,不过是,高门权贵的权谋斗争罢了。
他们断了她的粮逼她回来,要娶她,要她的兵权。
昆仑山下六十三万兵马,在她眼里是只欠粮草,就可以北扩疆域,西逐匈奴,在这一役以后,就可以叫他们百年不敢再犯……
在这若干皇亲国戚眼里,却是在圣上崩后的夺位之争里夺得先机的工具。
她不答应,不肯撤兵回来,为防止她为别人所用,难以控制,就……
要她的命。
霍明玦长年征战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殿外殿后埋藏着的隐隐杀伐之声,剑出销,弓上弦,铁器铮铮,锋芒呼啸。
可惜的是,她这辈子为国尽忠,血溅沙场,马革裹尸的梦想,却不能实现了,偏生要死在这一方狭窄的天地。
霍明玦手指搁在腰带上,扣动机关,铁器摩擦声隐含杀机。
当年一场大捷后,圣上有旨,大将军霍明玦剑履趋朝而无罪,这特权,她从未用过。
不过今天由于担心那个天下至尊的老人的安危,腰间软剑,其实她根本没有来得及取下来。
如今。
霍明玦傲然昂首一笑。
正好派上了用场。
既然走不出这大殿,何妨多要几条薄情寡义,醉心权谋的性命做陪葬?
永安三年,十一月初四,深秋萧瑟的日子,大楚明宗驾崩。
同日,大楚名将,当世第一位女大将军霍戈北归奔丧,被劾谋反,在要了一个内监的性命后,御林军上殿,霍戈以一敌百,连夺兵器,激战后就举剑自刎于朝堂之上。
同日,昆仑山下六十三万兵马被一个素来不起眼的副将曲译率领,在当月举兵搬师回朝勤王,勤的是大楚厉宗,明宗的四子康王。
第二年,厉宗登基,礼部尚书齐皓白为相。
三年后,匈奴再度大举入侵,没了战神霍明玦的大楚堪堪抵挡,但是从此征伐不断。
十六年后,当年明宗的五子安王举兵而反,连年战争劳民伤财的厉宗禅让,安王圣宗登基。
圣宗登基后一年内,立即平反了霍大将军的冤案,追赠太子太师,封上柱国,江陵王,平国公,迁墓军礼厚葬渭州,谥曰安定。
诬陷霍大将军的齐皓白等一干人等,因奸邪下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