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代子丰神情掩在暗室里,神情不见分明:“你若是还自认是我代家的女儿,就该守我代家的规矩。”
“代家规矩,大将军霍明玦,敬之如祖,年年礼拜,不得造次。以后,休要直呼其名了。”
原来是指方才她说的那句。
……本就是一百年前景泰年间就在塞北以南地区有的事情,是当年霍戈主持的,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大将军霍明玦,她是在说自己,自然是习惯性呼名而非称字了。
霍明玦僵了僵,抬足继续向门槛走去。
代子丰的声音跟在身后,沉沉带点恼意:“你听见没有?”
霍明玦转身出门,仿佛满不在意地扬声道:“听见啦。”
代子丰闷闷顿了顿拐杖,却觉得似乎在那一声里听见点笑意。
他摇摇脑袋。
那丫头皮得很,定是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了。
再抬眼看看外面,一庭院的夹枝花树间,阳光落下来,代子丰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沉沉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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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正好。
疏枝枯虬,初雪浮白,几树老梅初绽,雪色梅色交融如云一片,盈得满庭芳馨。
觥筹交错,厅中几个歌女舞女水袖飘拂,咿咿呀呀唱着曲。
“玉棋子----”
“酒炙肚弦----”
“莲花鸭签----”
“荔枝腰子----”
白布衫子的丫鬟端着菜碗一一唱念着从帘后走出来。
“樱桃煎----”
“葱泼兔----”
“杏酪青糕合欢饼----”
丫鬟们鱼贯而入,接着或列队而出,或围站在护送代家二十三姑娘北归葬父的一行人身后伺候,从从容容一丝不乱。
杨探儿左右看了看,悄悄吞咽了一下口水。
他们护送这啊那的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主人家请吃到这样好的东西。
他看看严肃的石伯驹一眼,又瞅瞅面色淡然的叶司南,轻咳了一声,把伸向筷子的手又缩了回来。
菜肴还在流水样上着。
“梅家鹿茸----”
“玉滚燕窝----”
这、这!
杨探儿连筷子都忘了拿,瞪着碗盏看直了眼。
这是什么神仙地方!皇帝的家吗!
妙姐儿悄悄拧了她一把:“别没见识,叫代清曜看了笑话。”
杨探儿喃喃:“代、代姑娘原来素日是这样过日子的吗……”
真是让人羡慕……
妙姐儿好笑:“她素日如是过得这样的日子,她父亲倒也不至于病饿冻冷死在塞北了。”
杨探儿愣愣哦了一声,暗想,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怕代姑娘看了笑话?
妙姐儿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附耳道:“那丫头惯会装腔作势,到时候肯定是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样子,你可不能叫她比下去了。”
杨探儿刚要答话,又听到一声:“群仙羹----”
一个个白瓷的浅底罐搁到了面前的桌上。
透亮的白瓷里,滚烫的米粥熬至浓稠,一勺猪油添进去鲜美飘香,粥便泛着亮白的浆泽,衬着一把葱花翠绿盈盈。
乳白的米浆里蕴着浅浅的白鱼乳鸽的温柔肉色,沉沉浮浮。
粥的香气逼近,杨探儿狠狠叹了口气,眼巴巴透过一群腰肢软款的美人看向厅口。
主人未至,不能动筷。
这简直就是折磨。
杨探儿闷闷地想。
石伯驹终于问道:“敢问我们护送回来的代姑娘去了哪里?”
小丫鬟一板一眼地答:“姑娘说,她理应梳洗一番再来见客,无奈裙子太难穿……”
“知道诸位一路奔波,饿着肚子也不好受,请诸位赶紧先吃,她随后便来拜谢,不必等她。”
裙子难穿?
妙姐儿皱了皱眉。
推脱过时也不来相见,反而让他们先吃,也不知究竟是体贴他们饿,还是没将他们放在心上的无礼。
石伯驹征求意见道:“我们等等吗?”
妙姐儿道:“等等罢。”
叶司南道:“她既然让我们吃了,我们就吃吧。我倒无所谓,想必大家有的也饿了,何必拂了她的好意。”
石伯驹想了想,迟疑道:“那我们就再等片刻,如果她还是没来,便动筷吧。”
过了片刻,代姑娘果然还没到。
叶司南先动了筷子,夹起一个决明鱼圆。
于是众人也跟着吃起来。
奇怪的是,仿佛只是为了开个头避免众人饿着了似的,叶司南不过吃了一口就没再吃了,反而饶有兴趣地盯着大厅门口开始出神。
梳洗这么长时间,究竟会以怎样的面貌出现呢?
妙姐儿冷哼了一声。
暗想,再无论如何梳洗,都不过是那个样子,有什么好耽误的?
等等……代清曜长什么样子来着?
真正认识代清曜这个人物,仿佛不过是她自渭州倏忽醒来后的那几天短暂相处的时间罢了。
之前代清曜因为哀毁,面色憔悴看不分明,她也无心关注,如今再想起来,却仿佛只记得她身上那气势了。
如大漠孤烟,高岭荒雪,甚至像……战鼓金戈。
可是这个人,长什么样子呢?
竟然是想不起来了。
杨探儿一边吃,一边看向一侧屏风,突然手上的筷子顿住了。
妙姐儿坐在他身边,察觉到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屏风,跟着愣了一愣。
腰肢软款的美人跳累了歇息,躬身如潮水向四周退下。
屏风处转出了一个青衫的女子。
在一众的红罗长袖的女子里,这个青衫的女子映着白绸银线描金画花鸟的屏风,一身绿如软刃劈开胭脂红水,四方为之朗朗一清,在刚刚吹过的脂粉香风里是极其突兀的色彩,却显得清新秀丽,格外脱俗。
青丝如云,盈盈梳起,眉如螺黛,杏眼清清。
桃腮有可疑的粉红。
杨探儿看见美人,局促地涨红了脸,呐呐地想搭话又不敢。
四下响起低低的议论惊叹声。
叶司南轻轻把筷子搁在碗上,凝眉看过去。
果然是一等的美人……
只是……不像……
妙姐儿垂眸伸手去狠狠舀汤喝,仿佛觉得索然无味的模样,无暇再顾绿衣美人一眼。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吗?代清曜果然不过是个无趣的美人罢了。
妙姐儿想着,突然手上的动作一顿,仿佛是想到什么,又搁下瓷汤勺。
不、不是代清曜。
美人裙摆微摇走上厅来。
石伯驹道:“代……”
叶司南截住他的话头,问道:“姑娘是?”
美人道:“奴婢月影,是指给姑娘伺候的丫鬟。”
妙姐儿问道:“代清曜还没好吗?”
月影盈盈下拜:“姑娘说还要一会!担心诸位定是要讲客气,特命我来告知诸位,千万先吃。”
叶司南看看碗里的决明鱼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又问:“那,代姑娘到底梳洗得怎么样了?”
月影的脸突然蹭地转红,本就含情的玉脸更是带了嫣红一直泛到耳朵尖上去。
不知想到了什么,呐呐道:“姑娘……好看得很啊。月影远不及。”
妙姐儿刚要说话,突然长廊边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叶司南眼光一错,滑向长廊处,竟感到因为好奇而产生的一阵心擂如鼓。
来了来了……终于要来了……
明珠压裙边,红锦绣金丝,碎步而行,青丝拽曳,玉佩叮当。
纵然同是一身红妆,却是与那群舞女截然不同的色彩。
狠厉灼灼,如远方绽放的曼陀,天然舒展出傲然无双的神采。
庭席间因惊艳而近乎轰然,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长廊处却传来争执的声音。
“我想如何便如何!”
“你们谁敢拦我不成!”
还是不是代姑娘啊。
叶司南低头垂眸,本想再趁机听听代家的家事,突然眼光一转,什么都忘了想了。
自看向长廊后,杨探儿的筷子就一直指尖颤抖,终于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妙姐儿横眉怒目,压低了嗓子正准备骂他,抬头的瞬间看向院门口,闭上了嘴。
代清曜!
厅里渐渐安静下来,随着越来越多的目光转向院门口,四下里彻底安静。
万籁俱寂。
满庭的梅雪交融,浮作漫漫白霞,在这枝干横斜的暗香白华里,一袭白衣穿花拂枝,从从容容,缓缓而来。
代清曜父亲新亡,守孝未有多余修饰,只有一衣素裙。白绳束发而无簪。
乌发堆云,黑与白形成极端的对比,梅雪疏疏的明暗光影里她跨门槛穿中庭,稳步踏过院中梅花下青石的路,裙袂微摆,却并不叫冰雪的白掩盖了颜色,相反,她走在那里,就能分明地知道,是她。
没有盈盈软款的腰肢,没有步步生莲的脚步,只是腰杆挺得笔直,走过飘飘洒洒的落英时,像是沙场归来的军旗,掠过一地的礼敬的剑光。
自大漠孤山而来,自九寒荒巅而来,自黄泉沙途而来。
自她来后,清新秀丽还是灼灼其华的词汇,都已是不重要了。
叶司南直到代清曜走到门槛处,才惊觉自己刚刚似乎刹那屏住了呼吸。
朱唇乌鬓。
黛眉下是鸦青如羽的纤密的睫毛,拥着长而流转的眼波,寒如秋水,明如清潭,顾盼间眉眼是极端的秾丽。
殊容绝艳,举世无双。
在场的久居塞北的人猛然想起来故乡的收弓而息的某日,在大漠荒沙上方看到的那一轮孤月。
孤月进入厅堂,打量了一下堂上众人和盘盏,朱唇轻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