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四面都围着竹子,晚风吹过,四面竹枝竹叶簌簌而动,连带着投落到黑白棋局上的竹影也带了点寒意。
代未昭跪坐在案几前,看着鱼子文宽袍大袖一甩一拂,啪嗒啪嗒的落子声接连响起,鱼子文的神色极其专注,代未昭表情淡漠眼皮都不带抬一下。
五感却已经完全放开,敏锐地觉察着竹影里的动静。
东向约二十五人,南向约三十多人,西向大概有十个人,北边还有人过来,至于鱼子文......
静谧的空气里仿佛只有棋子敲落的动静,代未昭注视着鱼子文负手弯腰,低头认真的检查着棋盘,咧嘴笑出牙来。
看起来脑袋也不如她的祖母扎实。
鱼子文抬起头来,伸手做请。
她甫一直起身子,代未昭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伸向了黄金棋盘的边角,两指向下正要扣动机关,突然顿了一顿。
身后鱼子文儒雅温润的声音传来,清清凉凉犹如深涧幽谭的泉水:“这是我偶然在家祖笔记里看到的棋谱,深思多年不得解,如今已成为我心中一夙愿,你若是能解出这棋局,我就......”
话还没说完,就见代未昭身形陡然松懈下来,之前被鱼子文刻意忽略的肃重杀意一空。
虽然依然是面无波澜的,但她带着点从容抬手,拣起一个白玉棋子落在了棋盘正中时,鱼子文突然生出了一种自己逃过一个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劫难的错觉。
“啪嗒”
落子有声,银烛台上的火光拽得一曳,人影也随之一晃。
鱼子文屏住呼吸。
代未昭稳稳地又捡起一颗棋子,思索不过片刻的功夫,落子。
这仿佛是极机械的,顺理成章的动作。
“啪嗒”
春寒料峭的夜风冷冷入窗,薄刀子似的刮过,屋檐下寒露蓄了良久的力终于啪嗒一声滴落在青石上,外面有鱼家侍卫深重的掩在竹影风声里的呼吸,更遥远一点的地方,宴饮欢笑声喧嚣震天,隐隐地逼进室内来。
然而在鱼子文眼里,还不及、远不及这一个落子的声音来得有分量,周围在她的耳朵里是极端的寂静,然而落子的声音恍如在寂静的荒原上点燃的烟花,在心尖上骤然炸响开来。
原来如此!
她的目光死死地随着代未昭的指头挪动,不错分毫。
“啪嗒”
最后一个棋子落定!
鱼子文扶着案几凑上去看,神色痴绝。
代未昭整了整自己的裙裾衣襟,正要说话,就见鱼子文起身深深拜下去:“高人在上,鱼某多有得罪。”
代未昭笑了笑,摆摆手:“我真不会下棋,只是恰好见人下过这一局。这棋怎么解,你祖母早就写在你家后院的墙上了。”
她只是记性很好,当年太子感慨说她若是不学武而学文,指不定也是一个文状元。
可惜她还是选择了做一个粗鄙的将军。将军也是需要有人来做的,她从未后悔。
鱼子文站直身子,茫然地问道:“哪个后院?哪面墙?”
为何她在鱼家住了多年,从来不知道?
代未昭想了想答道:“鱼家最粗的那棵老桃花树后面。”
那棵树啊!
鱼子文恍然道:“家母在世的时候,就把那棵老桃树砍了改成茅坑了。”
......
鱼家的侍卫感到今天的家主有些奇怪。
往常家主不是没有带人进过这个院子,但她后来下的命令不是喊侍卫进来拖走尸体,毁尸灭迹,就是让人送来黄金百两或者美人地契,这一次却是......让他们立刻去拆了后院的那个茅坑。
心里嘀咕归嘀咕,侍卫们还是照做了。
就在他们扛着斧头锄子一脸莫名地离开片刻后,院门洞开,鱼子文将代未昭一路送了出来。
代未昭走了没两步,突然顿了顿,目光一凝。
鱼子文的神色一变,还没有说话,就见代未昭改走为跑,三两步翻过了朱红琉璃瓦的院墙,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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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处热闹的很,觥筹交错,欢笑声连绵不绝。
女宾处,姑娘们做了诗又唱了曲,琴棋书画暗里交锋,都比拼得差不多了,百无聊耐懒懒坐着各自谈天。
眼神却都往男宾处飘去,恰好能看见惯常难得一见的晋王殿下和上官瞻并肩而立。
晋王殿下和几个公子哥将领刚刚驯服了几匹烈马,此刻正一身骑装拢着披风,在和上官瞻继续打嘴仗,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同时站在一起,正让少女们饱了眼福。
代朝云嘲讽地环顾一番,淡淡笑了笑,旋即就叹息出声:“总是这样坐着,也怪没有意思的。”
乖觉的立刻就接了话:“我们总是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不如大姑娘聪敏,若是有什么......”
代朝云还没等她将话说完,就兴致勃勃地开了口:“就骑马吧。”
那姑娘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女孩子家家骑什么马!
代朝云是不是疯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表态,就听见代夕颜欢叫一声:“好呀好呀!这个主意甚好!”
接着扎着头发朝天发髻的叶如燕也立即应和道:“甚好甚好,在场的不少姑娘都是爱好骑射的爽朗之人,虽说不能如晋王殿下一般收复贺兰山,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这样说着,眼神就羞涩地向晋王殿下飘了过去。
陆祁听到欢嚷突起,探寻地看了过来。
代夕颜却不满了,向前一侧,挡住叶如燕的视线。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
这是在骑马给晋王殿下看呢!
鱼家大宴,邀请的有头有脸的人倒是不少,但大都还是商户,士农工商排在最末的,在这商户人家之中,若有谁敢说敢攀上皇室子弟的,其实寥寥。
眼看这代朝云是要为自己的妹子搭桥牵线了,众人乐得捧场,也有不少河中少女仰慕陆祁的,小心思就活泛起来。
都是商户之女,谁规定谁规定晋王一定会看中代家二女儿而非自己呢?
鱼家家主走后,在场的就以几位夫人,鱼家和代家的姑娘为尊。夫人们乐得小辈玩闹,鱼家的本来就要待客,于是代朝云一句话下去,火把灯盏热热闹闹地如河水流淌开来。
叶如燕凑趣,问道:“我们既然是骑马,武戏总要有些彩头,不知可有什么彩头没有?”
鱼家贵为天下富商,自然不肯丢了面子,鱼家的家主的妹妹鱼子砚在场,闻声眉毛都不带抖一下,击了几下掌,立刻就有女婢捧着一个樟木箱子上来。
樟木箱子打开,顿时不少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一个九层博山炉。
通体碧玉。上好的玉石青润彻骨,叫大气轩朗的几刀雕作了山峦重叠的模样,间掺着的几丝半透明的朦胧的白的质地,在山峦间恍如云雾缭绕。山头处大约是自然缺损了一部分,有一个凹陷,便用明珠雕成了珍珑的亭台楼阁,安置了进去,为了做出深山藏古寺的意境,偌大的明珠被放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但若是仔细看,便能看到那亭台楼阁里,连栏杆砖瓦窗轩都历历可数,透过支开的窗户,仿佛还能看到里面的小案。
玉料已是万里挑一,这精细的雕琢更是难寻,代朝云微带嘲讽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面色沉了下来。
再抬头,便能看到远处鱼安度挑衅而得意的眼神。
正是上次做生意时一次失误,输给鱼家的博山炉。代夕颜见状立刻挽住自己姐姐的胳膊,打抱不平道:“姐,你别生气,看我得个头魁立刻就将这博山炉堂堂正正地赢回来!”
代朝云低头宠溺一笑:“你啊!我只求你平平安安好好地骑回来我就安心啦。”
代夕颜嘻嘻一笑,然后迅速执鞭,蹬蹬蹬就下了台阶,翻身上马。
代朝云笑眯眯看着妹妹,若是有心人看去,就会发现她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后的侍女赤芍却已经不见了。
除了仰慕上官瞻的掂量了一下,靠在椅子上故作弱不禁风,其他的抉择一番就上了马。
而在众人意料之外的,代未昭带进来的侍儿竟也下了场,说是要替现在不在的代未昭讨这个彩头。
姑娘们窃窃私语,捂嘴纷纷娇笑了起来。
这孩子虽然看着是个健壮的男孩子,却实在是太小了,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站在一群身姿高昂的女郎里,着实显得不伦不类。
只是小孩子固执得很,再说富贵人家玩游戏,的确不少主子懒得下场,由仆人代劳的。
虽然这时是大半的大家闺秀,掺一个仆人进来有些掉价,但是既然是刚刚被鱼家家主客客气气请走的代未昭,众人也不好驳了面子。
代朝云皱了皱眉,这动作落在代夕颜眼里,立刻就点燃了她由代未昭而生出的对杨探儿满腹的怨气。
然而当马真的放开了跑起来的时候,众人才纷纷惊咦着向杨探儿的方向看去。
这仆人了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