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子文已经跟在代未昭后面到达了，因为男宾席离代未昭的方向近些，她为家主多年，本没有那么多顾忌，索性拢着一身鹤氅，出现在了男宾席。
青袍竹冠，昂首挺身，瘦削的书生出现在一众大小官吏商贾文人墨客之中时，竟没有多少违和。
代未昭怀里抱着孩子，走上前来，路过鱼子文的时候，淡淡示意一下：“马多少钱？买地后余下的钱，你留着扣吧。”
鱼子文一扬眉，略笑了笑，知道代未昭看出来了，让开路伸手做请，继续昂首看戏。
没错，在鱼子文眼里，比起这个孩子刚刚差点被马摔死了，她更关心这匹被代未昭射伤了四蹄的马怎么算钱。
代未昭说完话一错身，脚步未停，继续向前走去。
代夕颜惨白着一张小脸站在代朝云身边，神色除了余悸未消，依旧是有几分不服和桀骜的，但是在代未昭走过来时，突然隐隐就生出了要往后躲的意思。
这是比颜朔雪更为寒肃的，比暗夜杀人更为恐怖的，千军万马里拼杀出来，以满身伤血为代价的杀意，一个小姑娘哪里扛得下来？
代朝云皱了皱眉，下意识地侧了侧身要护住代夕颜，然而动作还没做完，代未昭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直接探向了她的身后......
“啪啪”两声脆响。
两个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到了代夕颜的脸上，力道实在太大，将人直接打得向后踉跄了两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脸懵了半响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周围的人惊叫着纷纷后退，只留下代朝云还挡在代夕颜和代未昭之间，又惊又怒地呵斥道：“代未昭！”
代未昭冷笑一声。
她是很不喜欢打人耳光这种行为的，这种没有什么攻击力的动作，只有没什么力道的书生泼妇才会在掐架的时候用来互相羞辱。
上一个惹怒了她的人是前世的那个礼部侍郎，她是直接把人一脚踹翻在地了来着。
但是对付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想来想去还是打脸最下面子。
代未昭摸了摸自己的手指。
其实她主要是担心以自己的力气，一脚踹下去直接把人踢死了。
毕竟在她看来，这一切的祸根并不是代夕颜......
代未昭偏了偏脑袋，看向勃然变色怒目而视的代朝云，突然笑了。
她凑近了问道：“你以为我中计了？还是以为我会怕？”
哈哈昂首朗笑一声，挑眉道：“那就如你所愿。去向代老爷子告状吧。”
“告诉他，千军万马尽管过来，我代未昭死不了。”
然后手搭在代朝云的肩头，轻飘飘地拂了拂，又抬起手背，轻佻地拍了拍代朝云的脸颊。
代朝云始终没有动作。
鱼子文远远看过去，仿佛能看到四目相对的两人嘴角都带着浅淡不可察觉的如愿般的笑意，摇摇头，啧了一声。
代未昭没有多停留，冷声一笑，转身就走。
当年她也是跋扈的长安少年，后来作为一个将军，为了手上的兵马，行事不得不一再低调沉稳，不给御史留把柄。
如今她终于什么都没有了，只觉得嚣张恣意的大道平坦通畅，一往无前。
史书只怕没有记载，聚众闹事，斗鸡走狗，纵马饮酒，坊中群殴，百年前长安城中哪件事还少了霍大将军怎么的？
人群缓缓地分开一条道来，眼神惊疑又怪异，但代未昭没有一点畏怯，昂首挺胸地穿行而过。
鱼子文勾唇饶有兴味地一笑，突然想起什么，瞟了身边的胖子鱼安度一眼。
鱼安度立刻醒过神来，大手一挥：“那马死了吗？还不快去给代姑娘牵过去？”
早牵早好，他默默心算了一笔，这马留在这里，疗伤也好，丧葬也好，都是要费用的。
这笔费用，要是自家家主这等奸商肯出，那就怪了。
这样想着，鱼安度感受到一道温和的目光，再次打了个寒颤。
呸呸呸，怎么能说自己家主是奸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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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很熟吗？”
啊？
杨探儿闻声吓了一个机灵，本来抖抖索索扒在代未昭怀里的，立刻扬起头去看她。
却见女子正垂着眼帘盯着自己，鸦青色的眼帘长如蝶翼，拥着波光潋滟的眼波，神色淡漠间带着一点探究。
杨探儿不知道说什么，张开嘴嗫嚅了半响：“我......”
代未昭见他为难，却没有打算停下问话：“我们很熟吗？”
杨探儿眼眶一红，生出了几分湿意，在代未昭的逼视下，犹豫着摇了摇头，又连忙慌乱地摇头。
说是不熟，迢迢千里路，从肃州一路归乡，也相伴了良久，他见过这个女子悲绝哀毁哭泣不止的样子，也惊异而仰慕地见过她扛棺上堂，擂鼓除籍地昂扬傲气。
可是说是熟，除了被石伯驹托付给代未昭，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交集。
代未昭笑了笑，温声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替我去赢那个没什么意思的九层博山炉？”
杨探儿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是赤芍......”
代未昭歪了歪脑袋：“赤芍？”
杨探儿道：“是一个侍女，你、你走了以后，我跟她聊天来着......”
代未昭皱眉：“我照顾你的一应情况，你是不是一五一十老老实实跟别人讲了？”
杨探儿怯怯道：“是......赤芍说，你收留我，没什么赚头，是吃了大亏，以后若是还不能有所可图的话，早晚要把我撵出去了，所以我应该提前让你看看我是有用的......”
代未昭哈哈大笑：“小子，你纵是无利可图又如何？我代未昭还养不起一个小孩了？纵是十个百个你来了又如何？我会饿着你不成？”
杨探儿默了一默，轻轻点点头。
代未昭吸了吸鼻子，闻到了马儿的味道，便知道马厩已是隐隐在望，把杨探儿一把拎了起来：“走了，小子！”
一推开马厩门，就看见那匹西域良种马窝在小板车里，李老翁驾着牛车准备载着一起回去。
然而现在来取马的显然不止代未昭一人......
杨探儿眼睛向旁边一瞟，就看见了左手边站着晋王殿下，正亲自把自己的白色骏马牵出来。
墨发玉冠，因为刚刚纵马奔驰着去救人散乱了不少，他似乎也懒得去理一理，任由几络头发散乱地披下来落在肩头，却更衬得玉面红唇，带着少年人独特的朝气。
一身骑装极其英挺，分明是佩剑背弓的戎装，却不减自幼身为皇子养出来的清贵之气。
这是救命恩人，杨探儿直觉自己本该下去打个招呼的，但是见代未昭没有放自己下去的意思，只好窝在代未昭的怀里眨巴着眼睛不敢动。
代未昭不是很乐意和姓陆的打交道，何况这少年人跟自己是针尖对麦芒的意气骄扬，就在前几天还妄图把自己堵在街角，于是她抱着杨探儿，骄傲地、面无波澜地、头也不回地从陆祁面前擦了过去。
陆祁做事原就是凭本心，也没指望代未昭的感谢。
这样一个模仿霍大将军的小人，就是她感谢自己，自己也绝对绝对不会理会她的！
晋王殿下淡漠地垂着眼帘，骄傲地想。
然后他就看见目力所及的地方，那双绣着祥云的锦靴顿了顿，仿佛是想起来什么，又仿佛是回心转意改变了主意，倒退了两步，转了回来。
接着一张放大的脸就倏忽出现在了眼前。
鸦青如羽的长睫毛下眼波潋滟流转，突然成了笑眼弯弯的模样，丹唇也蓦地很灿烂地勾了起来：“喂，你叫什么名字呀？”
陆祁想退两步，但不知道怎么一时之间忘了退，面对这张凑到眼底下来的笑脸，他不知道如何反应，只是决然地暗道，不敬霍大将军的小人，孤绝不会理会你的！
但是代未昭的那张笑颜就是这么固执地杵到了他的眼前，仿佛就要等他一个回答才走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陆祁就是觉得自己对着代未昭这样的一张笑脸，无法说出一点点反对拒绝的话了，于是面无表情地决定数三下，她要是还不走，那自己只好就先走了......
一下，她怎么还不走啊？不说天下，这河中有谁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两下...她该不会其实是看上自己了吧，然后想借机吸引自己注意？
三下.....所以之前的一切其实是欲擒故纵？这招数真是太不好了，霍大将军可是底线！
四下.........要不然报一个假名字给她好了......
......不对。
陆祁突然想起来了，没有四下了，他该决绝孤傲地推开代未昭离开了。
于是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答道：“陆祁。”
代未昭了然地点点头，做出一副这个答案我收下了的表情，毫不留恋地拔足离开了。
陆祁目瞪口呆，跟在后面看着代未昭挺秀的身姿，下意识地喂了一声。
代未昭啊了一声，转过头来，见陆祁的脸色，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笑眯眯地答道：“我到底叫什么就不告诉你啦！今天多亏了你，累坏了，年轻人频繁受刺激就不太好了，怕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