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叫声四起。
正在品着茶悠悠听着百年前的霍大将军的八卦的群众们手里瓜子落了一地,正打算怒斥,就看见一个少年郎三两步翻上了说书人的台子。
少年人一身素色长衫,乍一看去与寻常人无异,但是仔细一看那身上饰着朱缨的佩剑,叮当作响的玉佩和明明暗暗的刺绣,就知道是哪家的惹不起的世家子弟。
意气骄纵地站在台上,在姑娘们惊叹仰慕的眼神里,身姿容貌自然是一等一的俊美无俦的清贵好看,那很虎的姿势就颇显得有些凶了。
说书人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你、你干什么?”
“干什么?”陆祁冷笑了一声,“你说干什么?”
一记扫堂腿就将说书人踹倒在了台上。
姑娘们的惊叫声响了一片,但是看着台上少年人的英姿勃发又忍不住跃跃欲试地从指缝里窥探。
陆祁接着就开始撸袖子,嘴角的笑意冷冷还有点凶:“你丫,敢,污蔑,霍大将军?我的武功是不及霍大将军的,但是你看看我不用凳子空手揍你疼不疼?”
这是为霍大将军抱不平的?
霍大将军的八卦虽然好看,但是这现场表演打架可是更好看。
见是事不关己,众人立刻又将瓜子捧了起来。
说书人敏锐地听出来了是京都口音,还没来得及联想到什么,就感觉腹上传来了扎扎实实的力道,立即下意识的反手就是一拳直冲陆祁的脸。
但拳头才伸到半空中,就感到被什么力道阻住了,龇牙咧嘴地睁开眼来,少年人眉眼带笑地拍拍他的脸。
再向四周看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好几个年轻人翻上了台子,和陆祁一起,围站到说书人身边。
“谁让你来说书的?”
“霍大将军也是你可以编造谎话来侮辱的吗?”
少年人们轻蔑的你一言我一语的问话,突然激起了说书人无限的怒气,他躺在台子上,闭上眼睛,苍老而沉重地回答道:“你们知道什么!眼界短浅!”
他不敢说出来,但内心却在呐喊道,我是为了大楚!我是在作出牺牲!
啐!无知莽撞稚嫩的小兔崽子们!
陆祁环抱起胳膊,清浅地笑了一声,凑到说书人耳边,压低了嗓音问道:“哟,您老,会仙楼的人吧?久仰久仰。”
说书人蓦地瞪大了双眼,却见陆祁挺直了腰背扬声道:“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当年霍大将军自十五岁及笄就随军征战,一路攻下祁连山,征战北廷,如果不是她攻占的城池,就现在这个丢地的架势,你们会仙楼,都要成了匈奴的土匪窝!”
旁边一个少年人愤愤接话:“百年前霍大将军沐风栉雨带兵作战的时候,你们的祖父母都有赖于她的庇护,不是她,你们都不可能出生,站在这里扯淡!”
另一声清脆的少年声音落进耳朵里:“你以为我们把她忘了吗?”
少年人伸出手指一戳他又指指自己胸口:“告诉你!怎么编排侮辱都没有!不会忘!”
饶是说书人对这群无知野蛮的小兔崽子感到愤怒,这样轮番炮轰地问下来,也不能不有几分瑟瑟。
将自己蜷曲得更紧了几分,高声嚷道:“打人啦!杀人啦!王亲贵族仗势欺人啦!救命啊!青天大老爷!”
接着就听到一阵脚步踏踏而来,从勾栏外一路传进茶厅。
说书人心中一凛,意识到了什么,狂喜大呼:“官老爷,救命啊!救命啊!还有没有王法啊!”
整个茶厅都静了一静。
一声朗朗的声音传来:“河中府尹正在此,闲杂人等还不快避开?”
上官瞻一身书生的随意打扮,显然是说不定还在自己府邸里读书时,匆忙间不知道谁拽出来的,但此刻家丁相护,府吏跟在身后,使那书生姿态蓦然间也有了迫人的架势,吓得一众平头小百姓赶紧避开了去,哄哄闹闹人潮在府吏眼皮子下一拥而散。
说书人正松了一口气,就听到那个最先翻到台子上的少年人一脸嫌弃地向上官尹正道:“怎么才来啊?慢死了!害我还得跟他废话半天才等到你来。”
上官瞻同样嫌弃地摆了摆手:“出来上街玩一趟,三更半夜地还要打人,你可真是麻烦。”
“赶紧的啊,我都从温柔乡里爬出来替你清了场子了。”说书人目瞪口呆地看过去,就见上官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继续淡淡补了一句,“快点动手,我还要回去睡觉。”
陆祁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一群狐朋狗友已经先他一步动起手来。
脚步顿了顿,便懒得插进去了,只是叮嘱道:”小心点啊,这是会仙楼的人,留着还有用的,打伤可以,别打死了。”
身后一阵鸡飞狗跳,仿佛还有那说书人的同伙加入的声音,没有人理会陆祁,也不知道他的叮嘱究竟被听进去了没有。
陆祁伸个懒腰,从乱乱的拳脚里退出来,突然掸到半空中的手臂顿了一顿。
怎么哪哪都有这个人啊!
茶厅的人群已经散去了,整个在一片烛光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茶厅,空空荡荡几乎称得上颇为寂寥。
在一片冷冷清清中,除却背后一片喧闹,只有三个人出现在视线里。
上官瞻还穿着单薄的书生袍衫,懒洋洋站在原地看着一群人闹腾。
而在灯光更为浅淡的角落里一坐一立着两个人,站着的人戴着半边银面具,是不认识的,而那个倚着墙角坐着,抚着掌心唇角带笑看热闹的,不是代未昭又是谁?
陆祁霍然看到代未昭,保持着那个姿势僵了半天,终于还是颇为无奈地走了下去,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代未昭微笑着站起来,眼神甚至称得上是和蔼,那副悠闲愉悦的模样直让陆祁怀疑如果塞给她一把上官瞻的折扇,她会一样散散淡淡地摇起来:“不干什么,有趣,看看热闹。”
或许是浅淡灯火光线下的少女的皮肤实在是白皙得恍如神祇,或许是那流转的一泓眼波委实亮而清透得仿佛看清了太多东西,陆祁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呼吸一窒,有种......
有种小时候做好事被突然而至的皇祖母发现然后表扬了的惊喜错觉。
陆祁匆忙打断了自己的想法,以拳虚虚抵着下巴,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少女继续开了口,颇为为难的笑模样:“可是,霍大将军活着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说她的坏话了,她可从来没有打过人啊。”
陆祁愣了一愣。
是的,那个史书上记载的将军,她只有一两首乱七八糟的诗词留下来,却有很多奏折。
那成千上万的奏折,除了称职叙功外,就永远只是用锋利刚直的瘦金语调温和地向天子重复着,这是无稽之事,不是臣,臣无罪。
不要说是这些谈笑间的市井传闻,就是被人指着鼻子骂......
不对。
陆祁答道:“你不明白,就是霍大将军此刻站在这里,她也不用动手的,因为她只需要看着我动手就好了。”
说到这里又有几分隐隐的失望,因为他明白那个将军永远都不可能站在这里了,他和他的英雄之间隔着的,是一整个一百年。
然而眼前这个从骨子里瞧不起自己的英雄的女子又怎么会明白呢?
陆祁深吸一口气,转身向上官瞻的方向走去,走了没两步,就听到一声清清凉凉的婉转声音:“陆祁,谢谢你啊。”
陆祁回过头去,就见女子的笑眼再次弯弯,丹唇勾起,模样很是灿烂。
她的背后是窗外熄了大半的酒楼的灯火,和着深黑色的夜空,那笑起来的眉眼神情却刹那间仿佛一切都成了背景,甚至使她那单薄的身影孤峭寂寞到看起来像是......孤魂野鬼。
陆祁觉得今天自己很是莫名其妙,于是没有回答,转过头去把每次见到代未昭都会产生的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从脑海里抹去,向上官瞻道:“是会仙楼。”
上官瞻冷笑:“堂堂晋王,不把自己的地盘管好,会仙楼都混了进来用晋王殿下的英雄作妖?”
陆祁摇摇头,伸出长腿去踹了踹凳子:“要不是这一次玩得过分,会仙楼在我地盘上做什么妖,又与我何干?”
上官瞻急忙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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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仙楼的人要见老爷子。”
代朝云闻声皱了皱眉头:“让他们等着。”
报信的长随愣了愣,擦了擦鬓角由于跑动产生的汗:“可是,老爷子从来没有拒绝过会仙楼......”
“砰”的一声,代朝云狠狠的将手中茶杯掼在地上,昂首怒声呵斥:“我告诉你们,我们家夕颜这次的委屈若是没有算完,谁都别想再给我折腾别的幺蛾子!”
长随诺诺两声,在代朝云逼人的目光里退了出去。
一边退一边还有几分瑟瑟。
自家的嫡长姑娘,平时看着爱笑,可凶起来也是真凶。
自从晚上鱼家一场宴席回来后,闹得整个代家阖府上下都惶惶不宁,直直地硬是把事情捅到已睡下的老爷子那里去。
摇头叹息两声,代未昭这可是踢到大姑娘的逆鳞了。
还没有叹完,就听见砰的又一声茶杯摔碎的声音,老爷子心平气和装睡下了不露面,这次熄了灯的房间终于亮起灯来。
一向疼爱代朝云的老爷子高声呵斥道:“那就让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