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未昭走了没多远,陆祁从屏风后转出来,嘴里叼着一根草叶,不屑道:“她聪明什么了?”
上官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关切地问道:“你嘴里叼的什么?”
陆祁像是才回过神来一般,抽出嘴角草叶琢磨半响:“哦。是从窗台上那盆子里顺手抽的。”
上官瞻手指抖抖地指向陆祁,一拍桌子要跟陆祁拼命:“你竟敢咬我养的石斛兰!”
詹子迁和邵伯谦连忙一左一右摁住上官瞻:“别打架别打架,不就是一个什么湖南吗?不能吃不能喝的,给他咬两口算了。”
书生体弱,挣脱不得,只能攥着扇子把在场众人横扫一遍:“认识你们这群大老粗,算是我倒了八辈子霉!”
陆祁哼了一声,顺手一掷,把兰草叶子插到上官瞻的头上:“兰草配骚人,高兴啦?”
上官瞻咬牙切齿道:“我祝你有朝一日被霍大将军嫌弃死!”
陆祁被戳到命门,哎呦一声:“霍大将军顶多就是嫌弃我,你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到了跟前,她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
詹子迁哎了两声:“什么大事,别吵别吵!”
邵伯谦转移话题:“代姑娘是凭自己的钱办事,怎么聪明了?”
上官瞻哼了一声背过脸去:“人家只怕一分钱没出,凭什么钱办事?”
詹子迁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瞻不肯多说。
陆祁切了一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一面说着一面开始解释:“她先是以不知真假的鱼子文为饵让江老板同意提供人手,立下字据,条件是褚无竹的加入。然后褚无竹要加入,条件是官府卖给她齐皓白的宅子。”
--------
“而官府如要卖给我宅子,除非是酒楼做的够大。”
“我去找鱼子文,告诉她江老板和褚无竹要加入,鱼子文便会愿意投资。”
代未昭在房间里转悠了几圈,继续道:“于是我便拿着鱼子文、江老板、褚无竹的文书去找官府。这样大的酒楼如是能开起来,是利于城邦的好事,何况有江老板和鱼子文在那里,官府也不敢得罪。”
杨探儿目瞪口呆,连手上正在写字的笔都忘了动:“然后......”
代未昭悠悠道:“然后官府便将齐皓白的宅子卖了出来,批成了店铺供坊市经营。我拿着齐皓白的宅子去找褚无竹,他答应好了,自然是无话可说。再按着褚无竹去找江老板要人手,按着江老板去找鱼子文要钱,此事便了了。”
一切便这么转动起来。
就好像有几个巨大的齿轮,本来是凝滞的,突然有一个神秘的力量一拨,便仿佛本该如此一般运转起来。
上一封信里叶司南还不无担忧地问开酒楼究竟是怎么回事,甚至捎来妙姐儿的话说踏踏实实做点小本买卖,不要眼高手低。
那封信就拆开了摆在桌案一侧。
而此刻他就要看着颜朔雪用方方正正的字体回话。
三月初酒楼营业,欢迎带着肃州百姓来吃饭。
代未昭顿了顿,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叹息着,继续指挥颜朔雪写下去:“写,如是有意外,吃不上酒楼的热饭,我在渭城相迎。”
杨探儿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颜朔雪已经眼前一亮,赶紧自荐道:“我也要去!”
代未昭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得了!你要是能骑马,那日探儿在鱼家家宴上出事,你自己下场救人,别火急火燎地趴在围墙上找我啊!”
“打仗的本事先学好,才能说杀敌。”代未昭语重心长道,“我这两日都在纠正你的招式,你先学好。莫说杀敌,先不要被殷门人杀死便是万幸。”
颜朔雪的脸色蓦然煞白:“你知道了?”
代未昭指指自己的耳朵:“这耳朵,能听见塞北的雪夜,百里外匈奴袭营时裹着棉花的马蹄轻踏在雪花上的声音,何况隔壁马厩里几个人的窃窃私语?”
颜朔雪苦笑:“是,我终究还是被师兄弟们发现了,他们要来找我回去,可我不想回去。我回去了,他们便会让我做各种权贵手里的刀,我便绝无可能上战场了!”
代未昭唔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那就不回去。”
颜朔雪摇摇头:“我觉得难,而且......我总觉得师兄到了河中,恐怕并不是单单为我而来。”
代未昭走了几步,上前搭住颜朔雪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顿了半天,一泓秋水忽然一弯:“不难。”
“怎么不难?”
一声乍起。
代未昭抬眼看见鱼子文负手迈步从门槛外走进来,瘦削的身上书生打扮,书卷气清清淡淡。
杨探儿上前给鱼子文行礼。
鱼子文应了一声摸摸他的脑袋,向代未昭道:“你那日可算是惹恼代家了。你不知道那都是代朝云使的计?她有意要这孩子的命,就等着激怒你,那一记耳光落下去,便是昭告天下代未昭和代家决裂了。”
“在代家的庇护下,你能活下去。可公然宣布不臣服于代家,不为代家所用,他们就只好杀了你灭口了。”
代未昭默了默:“她自己作践自己的妹妹,我想打人便打了,那些计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不和代家决裂,你又肯和我合作吗?”
鱼子文哈哈大笑:“说起来合作,我一开始找你相谈,只想利用你把代家那点丢粮的事情抖出去的,谁知到头来不但没抖出去,反倒被你坑了不少钱。”
说话间一指外面:“那酒楼我看我这冤大头可修得差不多了,你去不去看看?”
代未昭退了两步:“没什么好看的,我不去。”
鱼子文浅浅一笑:“当真不去?”
代未昭坚定地摇摇头:“不去。”
鱼子文无奈,拜别出门去。
马车辘辘才行了不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鱼子文撩开车帘回身看去,不禁纵声大笑起来。
代未昭放马跟上,马鞭一甩,扬声道:“去便是。”
-----------
齐皓白的宅子被修葺一新。
宅子本身是朴素的,只是山石草木都是齐皓白当年收藏的极品,如今百年过去,风吹雨打之下慢慢雕琢出来了天然温润的野趣。
将杂草藤蔓扯去后,庭院沾着新春的雨露,四处湿润而泛着古雅的意味。
唯一没有除去杂草的地方就是□□,因为代未昭答应褚无竹后院不开放,鱼子文便索性将后院与前厅分割开来,一点都不肯在上面浪掷金钱。
鱼子文伸手四处一指,道:“你看这边,这灰积的,其实不像是百年前就没有住人的样子。”
代未昭做出饶有兴趣的样子,极为捧场地哦了一声。
鱼子文继续道:“我接了你这事后便去翻看了一下史书,当年圣宗皇帝夺位,先是杀了厉宗,又将齐皓白投放下狱,后面齐皓白究竟如何,便再无音信了。”
代未昭问道:“那你以为齐皓白后来当是如何呢?”
鱼子文道:“史书记载齐皓白为人圆融,城府极深......”
代未昭颇感好笑般摇摇头,见鱼子文看自己,才无辜地改做点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鱼子文狐疑地看她一眼,继续道:“因此我猜测,齐皓白不可能一个忠于他的人都没有,纵然他失势,也该有亲信将他从牢狱里救出来,一直躲藏在这宅子里,过了许多年......”
讲到这里她有意压低了声音放缓了腔调,营造出阴惨惨的气氛。
代未昭面无表情道:“怪吓人的。”
这像是被吓到了的样子吗……
鱼子文:......
代未昭手一伸:“你看。”
鱼子文抬头看去,便见一个伙计将修饰了酒楼栏杆剩下的彩缎,随意捡起来抛掷到一边,顿时恼怒地皱了皱眉:“那可都是钱!怎能如此浪费!你在此等着不要动,我去看看。”
随后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代未昭站在原地偏着头看了看她的背影,揣着袖子慢悠悠踱步离开了。
一路到了后院,才得以窥见这近百年无人居住的院子的寂寞。
枯杂的草疯狂蔓生,荒芜的青黄色彩满院子招摇,高高低低及膝及腰。
从廊下通到院子深处的路上,青砖被无人打理肆意妄长的杂草顶得裂开成许多碎片,久无人迹而生出潮湿晦暗的青苔。落叶层层叠叠地铺满了整个院子。
七倒八歪的灌木上横斜地长着枝叶粗大的藤蔓,密密匝匝一直长到围墙上,然后从石墙上溢了出去。
代未昭叹口气,走到灌木前,蹲下身来,轻轻扯了扯那些藤蔓。
藤蔓微一耸动,叶片飘飘蓦然露出遮掩着的石头的棱角。
代未昭迟疑不过半刻,便加大了力道一拽,猛然间藤蔓簌簌,露水飞溅烟尘飞溅,枝叶狂摆,蔓草刷拉拉向地面滑泄。
露水洇没到湿润的泥地里,尘埃渐渐收敛。
烟尘落尽的时候,露出斑驳的石碑上隶书方方正正从从容容刻着的三个字。
齐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