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若清到肃州了?”
“是,说是匈奴人畏惧我大楚国威,以礼设宴相待,正在谈。”
“唔。”太后沉吟一声,漫不经心道,“这正是我礼仪之邦教化的缘故,任那蛮夷再怎么凶残,见识了自然慑服。”
在座的文士纷纷敛袖避席下拜,呼万岁,又有人问:“臣请太后一个示下,这肃州......”
太后摆摆手,纤若无骨的手伸出,掂起琉璃盏中的一个云片糕举到嘴边,细腻如人面、软白如雪的云片糕在嫣红的丹唇旁停滞片刻:“肃州是个荒蛮之地,小地方,不要也罢。”
文士俯首领命道:“太后说得是。”
太后嗯了一声,将云片糕举进嘴里细细咀嚼过了,才又慢慢道:“前线的将士都是些老人,大多出自会仙楼,受命于那些王公贵族,没有哀家说话的份。”
“越是打仗,他们的话语权就越大,哀家就越得让着他们,还是和平好,叫那些蛮夷退回去,大家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在座的一个文士道:“臣以为,反倒是借着这次和谈的机会,我们可以往边塞补充一些新鲜血液。”
太后哦了一声,妩媚笑道:“岑先生说。”
岑先生便说下去:“边塞和谈少不了人,日后与匈奴贸易往来,或是安抚那些蛮夷,便要的是文臣而不是武将,我们安□□们的人手进去,边塞这块肉,从此便是太后的了。”
太后轻笑两声,击节称赞道:“岑先生聪明,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安排阿弟去肃州的原因,只要一开始去谈的是我们的人,此事便可成。”
岑先生俯首:“比不得太后,原来早有筹谋。”
太后淡淡一笑,把嘴里咬了半口的云片糕放回琉璃盏,轻轻拭了拭唇角,眼角余光瞥向另一位臣子。
那文士立刻就带着稳操胜券,且独得太后青眼的得意微笑道:“臣已收到来信,太后派下的温韶勤,祝言胜等人,已经快到达肃州。”
太后唇角一挑,待众文士纷纷称颂后,才缓缓道:“所以,这次议和,必须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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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妇!妖妇!那是我大楚的土地!她怎么敢!”
闵国公抬起头淡淡扫了李翰林一眼,这才低下头继续写字,松墨香气淡淡逸散开来。
闵国公胡子一抖一抖地淡定笑道:“李公啊李公,我只怕,这会仙楼里,只有你的声音最响。”
李翰林从窗边回过头来,哼哧一声瞪大眼睛:“怎么?印公的意思,这妖妇议和没问题?”
闵国公手不停继续写字:“会仙楼的名字由来是汇贤,哎呀,汇贤汇贤,翰林是个贤人,可好好想想这仗该不该打?”
李翰林神色一顿:“怎么......”
一旁坐着的管国公笑道:“李翰林可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啦!我们的封地都在东边,一打仗朝廷要粮,就又要伸手从我们封地运没错。”
“可是李翰林这些年难道也被克扣得少了?可没有能笑我们的啊。”
李翰林哎呀一声赶紧道:“国公爷国公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一个臣子,这就是想笑你们,又是从何笑起啊!”
管国公端着蜜糖水喝了一口,哈哈笑道:“这就是了。当年就是我们的武宗皇帝,也逼不得已和匈奴议和过,三月三那日议和,三月二十就赢回来城池嘛。”
“这议和也没有什么丢人的,就是我们会仙楼认栽了又何妨?”
闵国公长长嗯了一声:“议和是不丢人,都是为了大楚的太平嘛。但我们会仙楼,又何至于认栽啊?”
说到最后,声调扬起,瞟向李翰林:“这不是还有李翰林当年的学生在呢!”
李翰林连连摇头:“若清生的秀气,人也是个软和性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初要不是太后看上他,我们也不至于将他送到太后那边去投诚,他能有什么用?”
闵国公把笔轻轻搁放回到笔架山上,长叹一口气站起来:“绮英,朝廷里太后有多少势力?”
默不作声看长辈机锋的印绮英躬身答话:“回叔父的话,如果按站队哪边的话,有吏部,工部,半个礼部,还有,半个刑部。”
李翰林一听这话就来气,连连斥道:“眼看手都要伸到政事堂来了!妖妇!妖妇!将我大楚江山侵蚀得不成样子。”
管国公叹道:“圣上又不管事,只好靠我们自己咯。”
闵国公道:“那妖妇就是想看我们如何力争不议和,那时我们为了保住在边塞的会仙楼的武将,必然要全力以赴,调动全部底牌。妖妇便可以探清我们在朝中底细,逐一击破。”
李翰林道:“不议和我们就要失了朝中平衡,那议和......”
闵国公哈哈大笑:“议和就有意思啦,我们不仅要在朝中保持平衡,还要在边塞保持平衡,那妖妇定然想不到,她派出了你的学生想要钓我们的人,谁知却给了我们议和后,往边塞填自己人的口子!”
管国公跟着哈哈笑道:“边塞那群武夫,要也无益,索性这时候换批人吧!”
李翰林愣了愣:“可是如此一来,我们会仙楼不仅不能灭了那妖妇,夺回天子该有的权力,却要与妖妇的势力平分半壁江山,着实可恶。”
管国公长叹一声道:“妖妇逼得太狠,这就是我们为了大楚忍辱负重了,罢了罢了。”
“既然这么巧是你李翰林的学生,事成以后,你李翰林作为应若清的老师,就是为大楚忍辱负重第一号功臣。”
说着,竟一抬手向李翰林长揖到地。
李翰林手足无措:“国公爷!使不得使不得!”
随着管国公这一作揖,闵国公印绮英等人,纷纷围着李翰林,团团揖拜下去。
李翰林是寒门学子,苦读上来,如今猛然间受诸多贵人这一拜,一时之间热血沸腾,应道:“好!好!我这就给若清写信,让他辅助妖后的弟弟,答应议和!”
管国公抬起身来含笑道:“三月三是个好日子,武宗皇帝就是三月三议和,可最终还是取得了胜利的,那就三月三议和吧。”
闵国公从容一笑,取出自己的墨宝:“诸位看这字写的如何?”
正是抄的前朝的讨贼檄文。
楷书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众人轰然叫好起来:“好字!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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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姐儿凑过头去问道:“什么好字?”
塞北风沙漫天,不时卷得手中的信纸翻起来,逼得叶司南只得不断地将手中的纸抖一抖。
一张口风沙就呛进嘴里,不断地试着张开嘴巴后,叶司南终于放弃了,顾不得信纸,一手举起颈间围脖掩住口鼻,这才继续道:“信上是好字,豪情壮志扑面而来,一看便是有真感情的,难得便难得在还是这样筋骨分明好看的颜体......”
妙姐儿不耐烦听下去:“筋骨分明?颜体能吃吗?”
叶司南默了一默,这话本该是好笑的,在匈奴围城哄抢百姓米缸后便叫人笑不出来了,于是他没有笑,照实回答:“不好吃。”
妙姐儿便不感兴趣了:“信上说了什么?”
叶司南道:“除了方才我说的那些,代未昭说,三月三朝廷会议和,而且肃州必然会割走,万一有不测,宣化也会被割走,要我们千万小心未雨绸缪。”
妙姐儿嗤笑一声:“那姑娘总喜欢故作鬼精灵的样子,从宣化到北廷,是武宗皇帝霍老将军霍大将军一城一池,耗费数百年打下来的,匈奴要打到宣化那么近的地方,没有千年办得到?”
在场众人都不言语。
心里知道,匈奴都能打到贺兰山打到肃州,会割走宣化并不是什么稀奇。
朝廷不会抛弃他们,也只是一厢情愿的相信。
毕竟,就听着百姓和自己肚子里一个比一个响亮的叫声,也能明白即将逼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处境。
妙姐儿见没人搭话,又问道:“还有吗?”
叶司南放下捂着口鼻的手,又去翻被风吹得呼啦啦在手上打滚的信纸:“她开了......”
一出口又是风沙钻进嘴里,强行喂了一嘴沙,只好又腾出手去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她在河中开了一家酒楼。”
妙姐儿大惊:“她?”
叶司南点点头:“是的,她请我们带着肃州百姓去吃饭。”
说到吃饭,在场的人眼睛都忽的一亮,接着肚子尴尬地叫了起来。
杨探儿的妹妹杨枝儿赶紧问:“真的吗真的吗!”
妙姐儿沉沉叹道:“以代未昭那德行,应当是做不了假。”
只是他们现在在这里吃不上饭,代未昭却开起来酒楼,着实让她觉得委屈。
众人听得酒楼二字正兴奋间,却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与其说是一声惊叫,倒不如说那声音是接连不断的惨嚎,如饿狼惊犬,仿佛是牲畜从腹腔之中逼出的惊恐哀声。
接着就是匈奴语,嘀嘀咕咕和高声呵斥交相掺杂。
妙姐儿恐惧地退了一步,喃喃问道:“那蛮夷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