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看出闵元启眼中的沉重之色,朱万春微微一笑,竟是拍了拍闵元启的肩膀。
除了这人之外,够格这么做的人也就是闵乾德一人了。
“元启,我看出你眼中焦急之色。”朱万春笑着道:“但事情千头万绪,没准今日不行,明日就行了?总是有解决之道,何必如此自苦?就说佛郎机,早前我也说怕是极难,毕竟军国重器。谁知找了南京京营一个参将一问,竟是当场拍胸口答应下来,不过三百两一门,十门炮三千两,他还能派兵护送过江,工匠一事,也包在他身上,只是说要给管匠人的工部官员一些好处。我适才只是怕事有变化,有所保留,其实这件事办的异常顺利,可见事情但认真去做就没个不成的,元启但放宽心,流寇就算要南来,一年时间都是往少了算。况且……”
朱万春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北边有高杰,四镇之中属此人最为强悍凶狠,与李自成有夺妻之恨,根本不可能投降伪顺,既然如此,其部也有十余万悍勇将士,对闯逆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闵元启苦笑摇头,说道:“高杰先跟着孙传庭,大势不妙就和白广恩先跑,然后又在北方一路南窜,根本不敢和闯逆一战。他不敢降是不假,但他也不敢战。流寇只来万把人,高杰可能还敢打一打,来几万人,他就只有跑路了。到时候还会裹挟徐州百姓,淮安百姓,祸害一方,凭他能守徐淮,那是绝无可能之事。从他还有刘泽清身上,朱兄可看的出来有丝毫经营防线,稳固地方之举?都是竭泽而渔,拼命耗尽地方财力。修大宅造大屋,搜罗珍宝黄金白银等值钱物事,一旦有大军南下,其纵是不降,亦是绝不会做殊死抵抗,更不谈保境安民了。这些人,连唐时的节度使也远远不如。大唐节度使虽然自握兵权财权,对中枢不敬,但好歹自视为大唐臣子,对外来蛮夷和流寇逆贼都有征讨之举,投降附逆的节度使寥寥无已。而且节度使使子嗣为留后,代代相传,其节度之州郡被视为自家之私产,多半是好生经营,对军队部曲也是竭力使其壮大精锐,因军队不强就没有存身之基。是以大唐中叶后中枢就衰弱不堪,其疆土却留存大半,甚至契丹兴起之后,凭北方诸镇仍然能力抗其入侵,直到中枢不附,天下大乱,契丹才有机会南下。纵使如此,入境契丹也有中国难制之言,若不是石敬塘主动献幽云十六州,契丹想得我华夏之土亦是千难万难之事。如今的所谓四镇,不要说和南宋的中兴四将比,就算是和那些不敬中枢,不畏王法的大唐节度相比都差的远了。说难听些,就是一群没有大志,不懂大势,没有能力也没有操守的混帐罢了……朱兄,对此辈不要有丝毫幻想,他们不仅不会成为助力,反而可能随时倒戈一击,乱我疆域,坏我大事。”
朱万春原本确实有些幻想,毕竟高杰和刘泽清先后在徐淮安身,两人兵力加起来怕是有近二十万人之多。
就算有不少杂兵,两部精兵相加也有十多万人了。
就算面对十几二十万的流寇南下,两镇相加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加上身后还有黄得功和刘良佐二镇,四镇六十多万,精兵二十万。
四镇若齐心合力,就算闯军全部南下无法野战获胜,依托地形城防固守,总不至没有抵抗之力。
从闵元启的话语中朱万春才隐隐感觉并领悟到,大明的问题就是按常理应该如何之事,却偏偏有悖于常理。
朱万春又惊且愤,叹息道:“自神宗时起至今,多少良机坐废,多少名臣良将不得全功,事事可以向好,却偏偏结果是最坏,委实不知道为何大明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闵元启苦笑一声,却是没有因答。
不仅是明朝,事实上这就是文明老大,身上毛病太多,等于是人到了风烛残年,就算苟延残喘,身上也是一身老大的毛病,难复盛壮之年时的光景了。
明朝军事体系,政体,文教,其实是从开国时就落了一身的毛病,朱元璋虽然天纵奇才,以南统北,其统率能力和军政能力不用多怀疑。
但毕竟是皇觉寺一和尚,在设计整个国家体系时,毕竟还是能力相对不足。
其设计的亲藩宗室制度,财税制度,科举制度,军制,政体,都有很严重的缺陷和毛病。
整个大明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可谓彼此内斗,牵扯,很多事就是在私心之下败坏了,而根源还是在原本的体系之上。
很多事,看着着之毫厘就能得到好的结果,却偏偏向最坏的结局狂奔,后人扼腕之余,理应有更深广的思索和考量。
但闵元启也没有想太多,现在的他身处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只能努力的做好自己,改变一点一滴,好比刚破土的新苗,承担不了太多,只能细心呵护,希望其能成长为参天大树。
“我信任你,元启。”朱万春惊怒片刻之后,神态转为正常,他看着闵元启,正色道:“别人不成,别人没有担当,你成,你有!我朱家当全力支持于你,国破在前,还谈什么家计利润,真是可笑可晒。佛郎机炮,最少要购得二三十门,募役匠人也最少要有百人以上,可以使你的炮营迅速成军。所用精铁,苏钢,我家会全力购买,江南一带到闽浙,陆路走不通就走海路,我朱家就算是破产破家,也非要支持闵兄到底!”
“朱兄不必如此……”闵元启大为动容,内心也是十分感动。
从穿越至今,见多了迂腐之人,愚昧之人,或自私自利鼠目寸光之辈,多半的人就是蝇营狗苟,就算有心地良善为人有担当的,多半计较的也是家族之利。
象朱万春这样敢于舍家为国的,在此时此刻是真的寥寥无几。
直待剃发令下,在文明颠覆之际,才有无数好男儿出来,为国舍家,哪怕舍去性命,也不忍叫华夏再沦为膻腥。
可惜,到那时却是做什么都晚了,毫无用处了。
“其实不管是哪一股军队南下。”闵元启虽是感动,还是劝说道:“只要朱家逆来顺受,待短暂的动荡期过后,不管哪一派势力得势,朱家都是安稳的……”
新政权可能会拿捕查抄一些勋贵官绅,毁灭旧的的统治阶层给新贵让道,商人之中有一些也会遭池鱼之殃,这是显而易见之事。
就象秦时迁六国贵族和世家至关中,刘邦接着也干过这等事。
明初时迁富户到皖北,都是一脉相承的道理。
但盐商这等存在,关系到最基本的民生,和粮商一样都是新政权要拉拢和利用的存在。
朱家只要不作死折腾,不管是李自成还是清军南下,都不会遭遇什么大的迫害,除非是在战争之时被误伤或是被屠城,那就没有办法了。
“算了,我也是投以重注了。”朱万春不以为意,笑着道:“我感觉元启成就不止一个总兵,若将来你自成一藩,掌控徐淮,我朱家不是淮扬第一大盐商,还有谁敢坐这个位置?”
闵元启闻言一笑,说道:“掌控徐淮?我看咱们得先提防,有现在掌握淮安的,未必就能放的过我。”
……
刘泽清翻身下马,按剑前行,四周的武将和官吏纷纷跪下行礼,就算是护卫的将士,持枪肃立的也是纷纷单膝下跪,不敢抬头看他。
已经是五月中旬,刘泽清是从仪镇一带回来,同时还绕道去了一趟扬州。
名义上史可法是在监国福王宣告即位后,在第二天就宣布以大学士之尊督师江北,驻节扬州。
但很快在扬州附近,发生了高杰部和黄得功部交战之事。
史可法一时未至扬州,对两藩发生的交兵之事根本不敢严词训斥,更不要谈出兵弹压,甚至是将二镇免职。
史可法只能好言劝慰,同时将多个实力较差的总兵安置在扬州,以绝高杰,刘泽清,黄得功等人觊觎扬州的心思。
此时四镇差不多陆续成型,兴平伯高杰驻徐州,东平伯刘泽清驻淮安,广昌伯刘良佐驻寿州,凤阳。宁南侯黄得功驻滁州,拱卫南京。
四镇每年耗饷六十万两,本色粮六十万石,南明的财力并不宽裕,也是将收入的七成以上,用来供养四镇兵马。
如果从地图上看,刘泽清和高杰,刘良佐三镇的北边就是河南和山东,若闯军南下,这三镇是直面顺军的南下兵马。
三镇之地,州府十几个,连县治是四十多个州县。
人口过千万,州县数十,将士数十万,堪称是兵强马壮。
若在崇祯十四年之前,断不允许这些武将裂土临民,但到了南明之初,为了使武将卖力出战,其实等于是裂土分疆。
南明君臣用心也是不谓不良苦,可惜栽培出来的这四镇将领,不要说和南宋中兴四将和大唐节度或汉之郡太守的英才相比了,就算是和他们的前辈,比如贺世贤,尤世威,曹变蛟等诸多大明将领,他们在能力和节操上也是远远不及。
万历,天启,崇祯早期的武将,或多或少也是有些毛病,但总体来说俱是将门出身,世代拱卫大边疆土,他们有替国效力的情怀节操,不惜为此而丧命。能力不足,忠诚却是不用怀疑。
甚至也算是祖大寿这样的叛将降清者,其虽是为了宁远的家族基业,在节操上是不能和满桂,赵率教等人相比,但其内心深处也是不愿叛明降清,大凌河城被迫先降,事后又设法逃回大明,其虽然是辽西将门之首,可谓无耻无节操无下限之人,但对大明这般故土邦国,仍有那么一点忠诚之心。
祖家虽降,却始终未在清朝占有一席之地,清廷用人,关外首先降顺的为第一等,比如佟家这样的号称女真的明朝降将,在清朝建立后权势不下于满洲旧臣,甚至有佟半朝之称。
再下一等的是其掩有全辽东时的降将和包衣,不一定位高权重,但很多纳入八旗之内,甚至以汉军抬至满洲八旗。
曹雪芹的家族就是其中之一。
再下等是入关之前投降的三顺王,吴三桂等。
再下等的便是姜骧,唐通等北方降将。
再下等的便是刘泽清和刘良佐等南明降将了。
北方和南方降将,政治地位低,很难升迁,甚至被防范使用,少数的还被清算。留下来的也是压制使用,其部也构成了后来清季几十万绿营兵的基础。
刘泽清等人的降清,可以说既对大明没有丝毫认同和忠诚,对自己的前途也没有丝毫的好处,简直就是愚不可及。
不过此时的刘泽清没有丝毫对自家前途或是大明国运的担心,他已经得偿所愿,从其下马时的仪态就能看的出来,志得意满,骄狂之至,跋扈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