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蜉蝣亦会与连山说上几句,说着说着,似乎也能在连山身上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那究竟是什么,蜉蝣不再多想,或许是他本身就不愿再想了,或许自己也忘记了。在那孤岛上是怎样浑浑噩噩地活着,甚至并不能算是活着,只是留着性命苟延残喘罢了,无论九州四极如何,他——就像蜉蝣一般,只是站在原地。
此番回到九州说是连山的一厢情愿也好,又或是神明的指引也罢,这如蜉蝣一般暗淡无光的时间终是回不去了。如若真是神明的安排,那便叫他完成多年来心中的夙愿,才不负人生在世,才不枉白活了这一遭。
终于,可以远远地望到了九州的地平线,一行人都站在甲板上远眺着。
返航之行似乎快上了许多,有了那指向的磁鱼,自是不必在海上兜兜转转浪费了时间,以致不足半月便回到了九州。船行至近海之时,空如风发现此处并非若水河口,于是依照磁鱼指向,应调整航向再度沿着海岸向北而上,终是在半日之后到达了若水河口附近。
待到停船靠岸时,月亮已经悄悄地挂在了夜空之中。
众人纷纷下船,在岸边话别一番。
空如风说道:“此番旅程,多谢连山兄等人多番照应,我师兄妹三人感激不尽。能与诸位结识亦是神明安排的缘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望今后皆诸事顺遂,我会为诸位诚挚祈祷。”说罢,将装有磁鱼的小盒递还给了相柳。
相柳接过小盒,正要开口之时,不远处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他示意众人先不要声张。
只是这夜半时分,谁会鬼鬼祟祟地靠近他们,莫非是他们...?相柳立刻警惕起来,左手已然伸向腰间抽出了利刃,秉着呼吸,单脚踏地而起,迎着那脚步声传来之处飞身而上!
片刻之间,相柳那左手紧握的短剑已然横在了一人的后颈之上。其速度之快,叫空如风不断惊叹。连山自不会在原地等待,率先跑了过去,其他人也随后跟上。
那人身披黑色的斗篷站于原地不动,呼吸也有些急促,却是默不作声。
相柳从背后将那人的斗篷一把掀开,才赫然发现,此人正是腾渀氏的大巫空应囚。
腾渀氏的三位巫者更是一惊!空有灵躲在了师姐空幽昙的身后不敢做声。
相柳收了短剑,冷言对着空应囚问道:“大巫怎会出现在此处?”
空应囚喘口气显得很是疲累,脸上满布焦急之色,只对着自己的徒弟问道:“如风,幽昙,青乌之神是否已然平安归返至扶桑之岛?”
空幽昙回答道:“大巫,青乌之神已然归返,我和如风师兄完成了您的嘱托。”空应囚这才长舒一口气点点头,似乎安心了下来。这时,站着空幽昙身后的空有灵悄悄地走了出来,小声地道:“爷爷...”
“你...你这孩子怎么也在此处?”空应囚又惊又气,怪不得许久不见她出现,任谁能猜到她是跟随着空如风与空幽昙一同出海去了,想来也怪自己,每日忧心于青乌之事,竟是完全没注意到这顽皮的孙女早已不在庙宇之中。
空应囚随即转念一想,眼下自己已经逃离出腾渀氏,有灵若独自留在族中,怕也是凶多吉少,如此这般也算是神明安排吧。
空有灵却害怕爷爷发怒,拉了拉空幽昙的衣袖,一脸可怜地望着她,盼望着师姐为她说些好话,免去爷爷的责备。
空应囚上前一步,将孙女拉至身前,细细地望着她,不住地叹息着。空应囚慈爱地看着空有灵的小布包有些脏,顺手拍了拍上面污渍。
空幽昙正要开口帮空有灵解释一番,空应囚却先说道:“先不必提有灵之事,如风和幽昙随老朽过来,老朽有要事要告知你师兄妹二人。”
空如风与空幽昙只好点头承应下来。
空应囚向前走了几步,忽是回转身来,看着连山深深地说道:“多谢二位成全了老朽赎罪悔过的心意。余生无论身在何处必将心怀神明,不忘神明之宽宥。”
当然,空应囚是看到了站于连山身旁的白小露,以空应囚之智,又如何猜不到眼前着白衣放人少女便是连山寻找扶桑之岛的原因,那白色的身影多半便是数十年前救了自己性命的白影。
空应囚心生感恩,继续说道:“多谢救命之恩。”说罢,便是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若是空应囚前面那番话连山还算听的明白,那最后这句“救命之恩”便必定不是对他说的了。
唯有白小露,看着空应囚离去的背影眼中复杂。之前在扶桑之岛听闻相柳说起过腾渀氏的巫者囚禁小青乌之事,心中本是气愤不已,而空应囚这句“救命之恩”却是让白小露想起了数十年前的一件事,如此想来当初便不该救这腾渀氏的巫者...无奈这一切已成定数,想来也是神明早已安排好的吧。
空应囚走后,留下连山几人站在原地。
连山几人不好深夜留下空有灵一人在此而先行离去,只好陪她一起等待着。相柳在附近拾了些枯枝,生了个火堆,众人围坐下来。
连山随手折了根野草,叼在嘴边,道:“这老头真是古怪,夜半时分竟然出现在此,还说了些莫名其妙之言。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相柳闻言道:“想必应是要紧之事,不过当下我们还是应尽快启程,不宜多做耽搁。”
白小露也点点头,她心中本也不愿理会腾渀氏一族的事情。
蜉蝣还是坐在火堆边上一言不发,只有空有灵总向空应囚三人离去的方向不时地张望着。
行至一片安静的树林边,空应囚才停下了脚步。空如风与空幽昙二人都在疑惑着大巫为何出现在此处,却也无人开口询问原因。空应囚深吸一口气转身看着他们二人,面色凝重,出逃离开若水城之后,他日夜心慌意乱,就连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睛。
此番终是等到他们的归来,一时也不知如何将近来族中发生的一切说清,反复思虑再三,空应囚才开口道:“老朽感念你们不辞劳苦将青乌之神送归于扶桑之岛,但却不曾想到只因老朽一念已经害苦了你二人了…”
空如风不解道:“大巫,您这是在说什么,我和幽昙师妹都不明白您的意思。”
空应囚一脸悲苦,黯然地说道:“老朽已是腾渀氏一族的‘叛徒’了!”
空幽昙完全不敢相信方才大巫空应囚之言,颤抖地问道:“大巫,您说‘叛徒’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因青乌之神的事吗?”
空应囚点点头,叹息着将族中发生之事说与他们二人,二人闻后亦是久久无法平静。
半晌之后,空幽昙才率先开口说道:“大巫,将青乌之神送归是减轻我族罪孽之举,幽昙愿与您一起承担一切。”
空应囚欣慰地点点头,却拒绝道:“此番后果本应由老朽一人承担,你不必过多为老朽担忧。只是你与如风皆为我族年轻巫者一辈中之佼佼者,繁兴腾渀氏的重任还是要落在你们的肩上。你们实不必与老朽一般负罪逃离,还是尽快返回庙宇,若他人问起只道是外出采药耽搁了时间便可。”即便是在这般逃亡的时刻,空应囚依旧不忘繁兴腾渀氏一族的职责。
“大巫,您一直教导我们要虔心侍奉神明,族中这般为难于您,实在失之偏颇。”空如风表达着自己心中的不满。
空应囚闻后却摇了摇头,对空如风道:“如风,你既然记得老朽的教诲,就不应如此去想。不管他人如何看待于我,可你毕竟是我腾渀氏的巫者,凡事要以我族之根本为念。老朽此生大抵永远回不了腾渀氏了,但你二人理应回去,毕竟腾渀氏一族的未来还在你们年轻一代的肩上,万不可任性为之。”
空幽昙听着不住流泪道:“大巫,幽昙自小在庙宇长大,不但得您悉心照料教导,还有您的慈祥关爱。您如今年岁已老,若独自离去,实在凄苦。幽昙不愿回去,愿侍奉膝前。”空如风亦道:“我与幽昙师妹愿一直侍奉您。”
“老朽心中感念你们的心意,诚如老朽方才所言,你们还年轻,亦是我腾渀氏一族未来之希望。老朽在这里等待多日,也只是为了见上你们最后一面。一来是与你们告别,二来,也是为了告诉你们,回到族内以后,若是东窗事发,尽可把一切罪责推拖在老朽身上,族中自会有人护你二人周全。”空应囚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虽有万分感动,决心亦不会改变。
随之空应囚继续说道:“你们带着有灵一齐回去吧,之后就由你们看护好她。老朽这便离去了。”说罢,空应囚重新披上那黑色的斗篷,亦不再回头,闪身而行,霎时间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大巫...”空幽昙对着大巫空应囚离去的方向失声叫道。
能平安返回东极九州本是高兴之事,奈何一下船便出了这样突然的情况,饶是空如风与空幽昙再是冷静,此刻也已经近乎无法接受了。
大巫空应囚留下这样一番话便匆匆离去,空如风料定族中关于大巫私放青乌之神一事必定已出了大乱,大巫对于他来说如师如父,无论如何也必定要先追上大巫再计较其他。
空如风与空幽昙互望一眼,空如风焦急地对空幽昙说道:“幽昙师妹,我实不愿大巫就这样痛苦地离开,我愿...一直追随他身边!”
不等空幽昙反应片刻,便向着空应囚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空幽昙的预计,此刻她亦无法再思虑下去,也向着空应囚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