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邈室,入夜。
院内传来阵阵琴声。今夜,洛子抚的是嵇康所谱《四弄》之长清。
叔子正在房间里举着灯盏,一点点研究从如能寺地下带回来的石壁刻字拓本。猛然,叔子一口气吹灭手中的灯盏,同时身体已经滑向案内的另一侧,抓起了自己的那把“无念”无影扇。因为他已经听出,洛子的琴声忽然从《四弄》的《长清》中途跳到《短侧》,洛子的破霞剑就叫短侧,此时曲风突转,说明有异况。
壑子和梦子刚要宽衣睡下,他们也听到了琴声的突然变化。壑子抄起二人的兵器“寒鸦”闇魂伞和“破山”赤焰刀,梦子则一口气吹灭了屋内的蜡烛,二人躲在房门两侧,透过门缝观察院内情况,梦子的手里甚至已经扣上了数枚独门暗器紫莲针。
还躺在病榻的弥子,此时也睁开了双眼,他并没有听出洛子琴声的变化。但多年刺客的职业敏感让他感觉出了危险。他的“飞星”大流索还挂在床外。他往嘴里塞了一粒药丸,然后纵身飞起摘下自己的飞星大流索,同时一挥手,大流索飞出抓在梁柱上,他顺势用脚勾住房梁,来了个倒挂紫金勾。
洛子的琴声戛然而止。接着洛子的声音已经到了院中:“既然已经来了,请现身吧。”壑子透过门缝看到十几个黑影已经跳入院中。他冲梦子点点头。二人一起拉开门,也跳在院子中。与他们几乎同时出来的还有叔子和弥子。五个人各持兵器,站在一排,凛然而立,毫无畏惧。
院内站着的黑衣人一共十五人。几个人想还真不少来。只有一个人黑衣上绣着金线,其余人的黑衣上绣的是红线。金线黑衣人左手举起一个令牌,上面用金色小篆写着“琅琊王”三个字,嘴里说:“琅琊令到。见令如见王。”五人纷纷单腿跪地低头拱手施礼。那黑衣人便是琅琊令使,他扫了一眼五人说:“琅琊弥子,擅闯禁地,越狱逃脱,数罪并罚。素手就擒,可免一死。“言简意赅,来拿弥子。
听完琅琊令使说完,五个人都没有动。洛子率先抬起头说:”弥子奉我之命,追查阴兵符,从未擅闯总部。请令使明察。“其余三个人一听洛子的话,都明白洛子是铁定要保弥子,于是同时齐声说:“请令使明察。”弥子本想挺身而出,不连累其他四人,听洛子的话,心头一热。几年来的出生入死早已让他们血脉相同,亲如手足了。
琅琊令使肯定是不会理会他们的话的,他只是个执行命令的组织机器,他收起令牌,嘴里只说了四个字:“抗令者死。”手一挥,院内的黑衣人一起抽出刀,冲向了五人。
早在屋子里,几个人就知道今夜是场恶仗。好久没痛快地打一场了。
一阵带着紫色的寒光飞向黑衣人,第一个出手的是梦子。她的紫莲针直奔几个黑衣人的下三路。有三个黑衣人身形一个趔趄,看来是中针了,然而他们迅速抬手,点了几下身上的穴道,再次站了起来。他们是杀人机器,不会顾及自己的死活。就算中了暗器,哪怕有剧毒,也会第一时间封住穴道,继续战斗。后面的黑衣人已经趁势到了五个人的面前,挥刀就砍。
洛子避开寒光,用剑身磕开劈过来的一把刀,身体已经借着力道顺势往后生生退出二尺,给自己让开一段空档。拔剑,一道银光划向对方的中腰,那人侧身躲过剑气,第二刀又劈过来了。另外又围上来二个人。
瞬间五个人便被黑衣人分成了三圈。平日略显空旷的院子,此刻已经成了拥挤的战场。
梦子撑开自己的闇魄伞,挡住劈过来的刀。他以暗器见长,包括伞上也有诸多机括,可现在院子太小,人又太多,暗器根本施展不开,唯恐伤了自家兄弟。所以他只能用伞来回抵挡。
壑子的赤焰刀,刀宽而大,力道也大,招招带风,磕上就是火星四射,逼得几个黑衣人不敢硬拼。于是他们转向了最弱的弥子和叔子。
叔子知道弥子大伤未愈,不舍得让他硬拼,所以自己一把铁骨大影扇,上下翻飞,尽量护住弥子。弥子的大流索以柔克刚,化解着迎面劈来的刀。
洛子边打边说:“梦子先带弥子走,这里交给我们。”壑子一刀击退几个黑衣人,把空档让出来,梦子一伸手抓住弥子,说了句“走”,弥子的大流索已经飞出,抓在了房檐的瓦缝中。梦子一只手抓住弥子,一只手旋转闇魄伞,打出几把飞刀,护住自己和弥子的身体。二人瞬间腾空,飞到了房顶上。
琅琊令使见他们要跑,大喝一声:“追!”就带着几个人也要追上房。洛子见状,第一时间飞身拦住了琅琊令使,在空中打出一阵银色剑花。琅琊令使直觉眼前一花,一团银色刺眼的光就飞了过来,他没想到有人竟然凌空施招,只能用手里的刀拨开剑花,没想到这剑花竟然绵绵不断,一个后面又接了一个。这个洛子竟然能一直身体悬空使剑。琅琊令使不得不落地。说者长,实者短。转眼的功夫,梦子和弥子就已经从屋脊上消失在茫茫夜幕里。
与此同时,壑子、叔子、洛子背对背,站成一式。三个人环视了一下院子里的人,壑子说:“荤打还是素打?”荤打就是非死即伤,素打就是只逼退不伤人。叔子说:“还用问,当然荤素搭配。”
少了牵绊,三个人可以施展开了。月色下,紫衣的壑子、月白色的叔子、红衣的洛子,在银色的月光下,被一团黑影包围打作一团。琅琊令使已经分出去五个人去追了,倒减轻了他们三人的对战压力。洛子他们并不担心,他们很清楚这些人早已追不上了,且不说几个人对这里地形不熟,就单单刚才的分秒耽搁,凭弥子和梦子的轻功,足以把他们甩掉。
点点血珠不断从刀光剑影中飞出,来者穿的都是黑衣,自然显不出血迹。而洛子三人的身上已经被染得梅花朵朵了。有自己的,但更多的是对方的。已经有几个黑衣人倒在地上抽搐着了,但其他人丝毫没有动摇之心,依旧招招杀机,直奔三人的要害。
三个人被逼到院中一隅,换来片刻喘息。叔子抹了一下嘴角渗出的血迹,问洛子:“胜算几何?”洛子喘了口气目测一下,连琅琊令使在内还有六人,双方的动作都放缓了很多。他回答说:“六成。”壑子哈哈大笑道:“六成太保守了吧,我看不出一炷香,一定结束战斗。要不要赌一把?“叔子说:“赌就赌。老规矩,一坛百年红。”“这么说定了。好久没打得如此痛快了。”壑子怒喝一声,挥刀迎上去,再次开战。
这次三人不约而同换了打法,不再以守为攻,而是全力出击。壑子甚至全然不顾劈过来的刀,直接用身体迎上去,刀砍入自己肉中的那一刻,他大喝一声,刀也已经插进了对方的身体。他的刀重且硕大,力道也大,对方的刀刃不过是浅浅地割了一下,可他的刀刃却已经没入对方身体大半,连自己都能听到刀刃斩断骨骼的咔嚓声,更别提那些柔软的五脏六腑。一刀下去,对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命丧呜呼。还有五个。
叔子抖开大影扇,飞快转动,大影扇顾名思义,比一般的扇子都大一倍,似半截短刀一般,扇面韧而薄,入刀片一般锋利。他根本不容对方发招,一扇接着一扇旋转着带着嗖嗖阴风,扇扇都指向对方的咽喉要害,基本上谁挨上就是一道血口,噗噗两声,一个人捂着脖子又倒下了,喷出的热血溅在了叔子白净的脸上。还有四个。
洛子的银剑短侧,招数犀利,虚虚实实,剑花翻飞,绕得对面的人有些眼花缭乱。刚要挥刀剥开剑花,才发现剑花之处是虚,但已经来不及抽刀,身下直觉一热,洛子竟然一只手倒举着舞者剑花,自己的身体已经一倒,柔软地下腰到了对方的下路。原来剑花是剑鞘舞出的,另一只手上才是真正的短侧剑,等对方的明白过来,剑已经顺着对方的腿间直直地向上,穿过男人最疼的地方,刺入了腹腔。还有三个。
转眼间,居然死了三个。琅琊令使一下子有些发懵。他只听说琅琊的七子很厉害,却不知如何厉害。这次主公特地嘱咐让他多带些人,他以为带上十五人已经足够,现在有些后悔,怎么就没带上百十来人。当然总部有史以来从没有派百十来人出来执行任务的。至少刚才不让那五人去追就好了。没办法,事以至此,只能硬拼了。
三对三,胜率立刻大幅提升。看来叔子这坛百年红是给定了。
壑子和叔子对付剩下两个黑衣人。
洛子擎剑站在琅琊令使的对面,队长对队长,也是一种尊重。二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彼此对视,一动不动,全然无视身旁两侧的来来回回的打斗还在继续。
无风,二人的衣衫却都在悄悄地鼓起,带动衣角也噗簌簌地轻飚。二人都在暗自运气。
一道寒光乍现,琅琊令使出手了。他反手扬起刀,刀刃在院中的石砖上划出一道火星,琅琊令使的身体借着刀的力道一起,冲向洛子。洛子的剑窄,不敢硬接,只得腾空高高跃起,躲过第一刀。他举剑看准对手,俯冲下来,而琅琊令使已经料定他会这样反击,刀已经举起在半空中等着他了。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立刻就战在了一处。
他二人谁也不敢轻敌,更不敢怠慢。一个是为了使命职责,一个是为了兄弟情深,都不得不战。兵刃相撞的铮铮声,气道带来的呼呼风声,交织在一起,有张有弛,忽高忽低,似伎乐般动听,又无时不刻杀机四伏
琅琊令使,果然武功不凡,很显然刀不是他擅长的兵器,但丝毫不影响他使用。刚才他观战已有一段时间,大概已经看出洛子的剑法路数,知道他擅长用轻功和攻速快的优势,容易让对方迷乱障眼。所以琅琊令使的刀也变得虚虚实实,只要洛子使出剑花防守,他也收刀防守,只要洛子进攻,他就立刻仗着刀宽力重的优势以更快的速度回击。
一转眼,三十余招过去了,二人依然完全没有占到对方半分便宜。五十招过去了,虽然不分伯仲,但洛子的身形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快了,身影变换处已经出现了极小的停歇。
洛子的表情越来越阴沉,目光也变得冷峻,这使他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惨白。而他的身上的红点也多了,在月光下像盛开的红梅。
琅琊令使究竟有没有受伤不可知,因为黑衣看不到血色。眼看洛子开始有些迟缓,叔子冲上去帮他,但完全不是琅琊令使的对手,寒光一道,叔子整个人就被震飞撞在了廊柱上。壑子大喝一声,双手举着大刀像琅琊令使砍去,几个回合肩头已经多了一道血印。三人已经恶战多时,就算三对一,也完全没有胜算。
洛子急了!突然他大喝一声,旋转右腕,舞出无数个银白色的剑花,几乎护住了自己全身,同时也在逼退对方。剑花一个接一个,绵绵不断,逼得琅琊令使一个劲地往后退。眼看快要退到影壁前了。洛子见时机差不多了,只见他在剑花的掩护下,左手飞快地用食指中指并拢做掐诀状,迅速点在持剑的右臂上,右臂被用力一点,仿佛骤然长出半尺般往前一探,手臂好像隐入了剑花阵,此刻剑花还未消失,可剑尖已经似银蛇吐信般从剑花中探了出来,刺向了琅琊令使的右肩。琅琊令使的眼睛一直盯着剑花的运动,完全没有防备会有兵刃会穿过剑花飞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剑尖已经没入他的右肩。他一个趔趄,随着剑尖的拔出,一股鲜血飞溅出来,他的刀也哐当一声落了地。
琅琊令使靠在影壁上,捂着伤口,闭上了眼,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输了。等着接下来的处决。但没有接下来。洛子也已筋疲力尽,他单腿跪在地上,拿剑的右臂无力地垂下,左手捂着右臂。
壑子忍痛想上前结果了琅琊令使,却听洛子轻声说:“走吧。”琅琊令使看着他们三个人,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叔子明白了洛子的意思,冲他挥了挥手,说:“叫你走,听见没有!”琅琊令使看了看满院躺着的尸体,跺了一下脚,忍着疼痛,转身冲出了院子。一下子消失在了浓雾笼罩的暗夜里。
洛子终于倒在了地上。他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意思是我没事。二人急忙扶他坐到台阶上,让他靠着一根柱子。他额头渗出的冷汗,已经表明他疼痛至极。二人不知他伤在哪里,也不敢乱碰。洛子喘了口气,虚弱地扬了扬下巴。意思是快点把院子收拾了。
叔子和壑子明白地点了点头,壑子返身回了房,叔子则把地上的尸体连拖带拉地聚拢到一起。不一会壑子拿来两瓶药水。掩住口鼻,打开盖子,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就冒了出来。把药水均匀地洒在尸体上,药水所流之处,立刻冒出丝丝气泡,伴着更加浓烈的恶臭之气。这是梦子的化尸水
顷刻间,院子中的尸体就化成了污浊的血水,叔子舀出墙角处大瓮中的蓄水,泼洒着地面。二人干完这些后已经累的满头大汗了,感觉比刚才大打一场还累。
二个人做完这些已经累到极致,颓坐在台阶上,看着湿漉漉的地面,又看看瘫倒在一旁的洛子,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洛子仿佛感觉到了他们此时的茫然,倾吐了一个字:“酒。”
壑子听到猛然想起什么,说:“对呀,你输给我的百年红呢?”叔子没想到他冒出这么一句说:“这时候居然还想着酒。”
“当然了,赶紧拿出来,让我解解乏。”叔子无奈,白了壑子一眼,勉强站起身挪着身体回房拿酒。一会双手抱着一大坛的百年红出来。
壑子见状急忙站起来帮忙,口中说:“没想到你还真有存货啊。还那么一大坛。”
叔子说:“你的伤?”
“无碍,喝了酒就好了。”壑子拍开坛封,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溢了出来。他叫了声好酒,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剩余的翻在头上,澄黄色的酒浆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他用衣袖使劲在脸上抹了抹,口里直呼:“爽快!”
叔子心疼地说:“你这是做什么,糟践了好酒。”壑子哈哈大笑:“这叫去去晦气。”叔子无奈摇摇头,帮洛子和自己也倒上了一碗。
“平日几时也不见你小子贪过杯,什么时候藏了那么多好酒。”壑子第二碗也鼓咚咚地喝干了。
“定是要寄给张骁的,今日却输给了你。”洛子素来遇酒则活,此时被叔子喂着喝了一大碗后,也有些精神了。感觉胳膊没那么疼了,便接了话道。
听洛子点破,叔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哪里有。那么远,不好寄去的。”
“就是就是,前凉离这里几千里,万一在路上洒了,多可惜。我先替他喝了,等他来了,我再给他买。”
等梦子和弥子回来时,院中的三人已经喝得满脸通红,摇头晃脑,口齿不清了。壑子见了梦子,连话也不说了,只招手吃吃地笑。叔子趁着最后一丝清醒,对梦子说:“洛子,的伤。。。”话还没说完,就第一个倒在地上,醉过去了。而洛子,此时正左手举着酒碗,一脸红晕,痴痴地看着碗里的酒。
三人都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