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笠再见到王劭时,已经是王导病逝之后半月的事了。
其间他也曾随兵部同仁一起去灵堂拜祭过王导,但那时在灵堂上并未见到王劭。回来复命后,因为赶上王导病逝,掌笠也算王家旁系的女婿,所以并没有马上回洛阳,而且兵部也希望他可以在此待命,其中理由,大家都明白。毕竟王导的突然病故,是很大的事。不仅让皇上很难过,是不是真的难过就不知道了,反正皇上表现出来的是痛失国之栋梁的大恸之情,还亲自到王府吊唁,能让当今圣上亲自吊唁,便是对一个做臣子的一生最好评价了。
王导的离世,同样震动着各部上上下下的官员们,就算已有月余,其带来的余震依旧力道不减,王家的一举一动都在朝廷内外波及着每个人的心。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王家,包括皇上在内。王家这棵上百年的老树,根太深,叶太茂,这棵大树既可以为帝王家遮风挡雨,可如果哪天倒了,一样可以砸死树下的皇帝,王敦不就是个鲜活的例子?更别说这棵大树上还栖息着无数的小雀和蝼蚁,树下埋着多少秘密。
大家都在猜测下一个谁是继任者。还会是王家的吗?
自第一代琅琊王司马伷结交了山东琅琊的王氏以来,到现在王家已经历经晋朝八位皇帝,不管长命短命,而王导一人就给三位皇帝做过丞相,甚至帝王家的皇子们都传,如果哪位皇子能封了琅琊王,那就意味着离帝位也不远了。
现在王导死了,这个掌管半个天的人没了,第五代琅琊王家会是谁?丞相的继任者又会是谁?众人在猜,在押宝,在站队,在争取。
还是押王家的人们,自然都是些王导的联亲、门徒和亲信,他们的仕途和荣耀一直以来都在仰仗王家,王家荣,他们荣,王家损,他们损得更厉害。但似乎这一队的胜率不太高。因为王导的长子早亡且无后,现在的儿子们均为庶出,不但年轻,也没有什么政治资历,且都不受王导的喜爱,完全没有资历担当治国重任。琅琊王家还有谁能拿得出手?王家人丁确实不少,大多醉心效仿那位大书法家王羲之,在山东练字,自然更不适合进朝堂
那么环顾朝野,谁会是最可能的继任者?
现在的皇帝衍,登基时尚年少,故先帝命朝政由陶侃、郗鉴、温峤、王导等人共同掌管,明是联手辅佐新帝,实则权力分散、互相牵制。但随着陶、郗、温三人的陆续离世,王导在朝中的权力就越来越大,越来越集中了。但王导没有兵权。是的,他已经位极人臣,若让他再掌握了兵权,太危险了。所以,建康的兵权由谢氏掌管,镇外的兵权过去由陶侃、郗鉴、温峤分别掌管,陶侃离世前又推荐了庾亮,这些都是在军事上压制着王导的势力。而这位庾亮将军的妹妹可是当今衍帝的亲娘,他就是亲帝舅,就这层关系,让他的接任也很顺理成章,所以庾亮就成了呼声最高的人选。
甚至有人联想到王导去世前几日,夜空曾出现天象异动,分别位于北方、东方、西方的角、室,娄三宿,同时南移,会不会就是预示着荆州的庾亮要重返朝廷,出任要职?
当然,其他世族也都暗中觊觎相位,他庾亮虽然身世显赫,手握重兵,又屡见战功,但毕竟天高皇帝远,远在荆襄。说不准皇上听了哪阵耳边风,就兴许改变主意了。所以以谢氏、温氏为首的几大世族,也都暗自运作各自的关系,各显其能地拉拢皇上身边的人,万一能成呢。
一时间,建康城内形成了一股清新之风。不管是酒楼,还是古董珠宝行、甚至绸缎庄首饰楼,出入的达官显贵多了不少。什么奇珍异宝,古董首饰、名人字画、绫罗绸缎,好东西尽管招呼,只要能讨好相关人物欢喜。
各股势力也都纷纷活跃起来,串门子的串门子,攀亲戚的攀亲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走动起来。完全没有丧失栋梁之痛,相反感觉春天要来了。甚至连老百姓也都跃跃欲试,坊间大小赌局都增开了押相局,押哪位大臣可以继任,百姓也喜欢凑这热闹,纷纷掏出手里的银子,大大小小的押一个,万一中了呢,也算讨个好彩头。反正这些年天下也没什么大事,大家都闲得慌。
这里的热闹,远在淮南和荆襄的人自然不会知道。
这一日掌笠去吏部办事,见到了王劭。此时王劭的身份已经不是工部的将作,而是吏部郎。虽然只官升了半品,实权可比负责陵墓的将作少府要大得多,别忘了吏部掌管的可是人事,比工部那些掌管工程、鬼事的人,可要厉害的多。
这个吏部郎虽说官职不大,却直属吏部尚书,专门主管官吏的选任铨叙调动等事务。何谓铨叙?就是审查官员的资历,并根据才能、成绩确定级别、职位。至于调动更别说了,那些品小官低的人,是安排个肥缺,还是调到老小边穷之地,都是吏部郎说了算。吏部郎还有一个职责也是权力,就是“参掌大选”之责,说白了就是对五品以下官吏之任免,有建议权。而且资深的吏部郎可直接升为侍郎,吏部侍郎就相当于人事部副部长了,离吏部尚书只一步之遥了。所以历朝历代都对吏部郎皆重其选。
估计这次破格让王勋从工部的将作少府跨部调到吏部任吏部郎,估计:一、王导临终前安排好的,二则也是是圣上有意安抚王家。所以很多人又推测,新丞相未必再出自王家。一下子转押庾亮的人,又多了不少。
掌笠虽然平日谙熟溜须拍马,但他也深知,自己只是个五品下的镇外副将,比不得这些在都城周旋的官。之前一起办案时,自己还比王劭高了一级,可没几个月,二人平级了。而且王劭的家世比掌笠显赫得多,又直接可以参议他的升迁,所以掌笠这次见到王劭,远没了以前那种的资深一派的态度,还不自觉地表现出恭敬的样子。
他此次是来递交回洛阳的文书。按理驻外守将不得随便进京,就算回京复命也是有时间限制的,时间到了,就要回去。况且他因为是王家旁系亲戚,已经多耽搁了几日,再不回洛阳,就说不过去了。
按兵部侍郎谢丘珍的估计,新丞相的人选,月末前就应该公布了。
所以包括掌笠在内,所有镇外的守将,都要立即赶回各自驻地,集结好人马待命,随时以防建康这边有任何风吹草动,当然更要防止江左那几个国借此机会又什么异动。
王劭坐在吏部公堂书案后面,完全没有了曾经共事时的青涩与礼让,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好像不认识掌笠一般,甚至连起身都没有起身,只是拱了拱手,然后就接过手下人员递过来的申请,看了一眼,提笔刷刷刷批了几下,又递给了手下的人,算是批完了,然后继续看其他的公文。这些日子对于王劭来说,实在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也让他看清了很多官场的人情世故,学了不少了为官做人的技术活。
掌笠站在那里,本来还准备了不少见了面要说的客套话,现在却一句也没机会说出口。他刚要转身离开,背后传来了王劭的声音:“掌牙将,幽冥船的事,回去还继续查么?”
掌笠听到王劭问出这么一句,心里一愣,停下脚步,一时不只该如何回答。回来后,他也曾问过谢丘珍,要不要再接着查,谢丘珍正忙着运作相位继承的事,别说他,就连皇帝估计也没心思顾及这个了。而此时被王劭问到,该如何回答呢?
还好,掌笠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转回身对王劭说:“当然继续追查,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尽快回洛阳,保证国家安全最重要。等掌某查到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王大人。”他特地用了王大人三个字,也在提醒王劭,就算咱们是同级,我也是老的五品。
王劭翻了一下眼睛看了看掌笠,依旧面无表情地说:“希望可以尽快听到掌牙将水落石出的好消息。”
掌笠觉得这话中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疑惑地走出了吏部大门。
半个月过去了,任命新丞相的诏书依旧没有下来。
众大臣和内侍官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衍帝,但他似乎毫不理会。建康城对新丞相的赌局热度也慢慢冷却下来,赌局唯一的赢家就是庄家。
与此同时,另一场更大的赌局开始了。
淮水之北的后赵石虎出兵了!
庾亮的奏章重新被衍帝的那位著名的连襟何充翻了出来,于是下半场大幕真正被拉开,生旦净末丑,各方势力也要正式登场较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