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傅拿着夏侯悌带来的骨头研究了半晌,也不知这什么材质的,摸上去细腻光滑,质地坚且韧,能直能曲,好像还很亲肤,形状大小也适合,看起来似乎可用。目前只能试试了,伤不能再拖。
在手术之前,还要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先找来手巧工匠,按照韩悦手臂的尺寸,和人骨模型,打磨成合适的形状大小。然后还要准备好足量的麻沸散和止血药,为了不留疤,还要准备好天蚕,届时抽取新蚕丝,用以缝合。对了,还要人血!
这些对在地宫,万人之上的夏侯悌来说,只是动动嘴、调个兵分个工的事,但他还是决定亲自一一监督执行才放心。
一天时间,一切准备就绪。为了防止失血过多,手术室选在深冰洞内,此洞在地宫的下层,常年结冰不化。参加手术的人,有十人之多。一丈多高的白帷帐中是主刀医傅,负责麻醉和止血的男医士二人,负责传递工具用品的女医士二人,负责缝合的一人。帷帐之外,二个织娘在盛着热水的锅边等候,随时准备从天蚕茧上抽取蚕丝,还有夏侯悌和阿鲁。
事先灌入大量麻沸散的韩悦,此刻静静平躺在冰床上,原本瘦削的身材,经过数天的折腾,现在入纸片般单薄,全身被白布盖着,只露一条裸露的伤臂伸了出来。伤臂在剔透的冰衬托下,呈现出半透明的青白色,瘦削僵硬,甚至还能隐隐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主刀的医傅用手轻轻拍捏着他的手臂,以便确认血管的走向和伤骨的位置,选择好落刀的位置,他屏住气,用提前冰冻过的薄薄的银制刀片,深深地刺入皮肤,慢慢划开伤臂,随着刀片一点点游走,鲜红的血珠在慢慢渗出,旁边的男医迅速喷上冰雾,血珠瞬间被凝住。刀口开了二寸,医傅伸进二指捏住了脱离的小臂骨。。。
冰冻内静得出奇,不仅因为少司在这里监督,更因为这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手术,成功几率有多大,没人知道,连医傅自己也没有把握,大家连大声喘气的勇气都没有。夏侯悌闭着眼,他甚至感受得到冰冷而锋利的刀片划过韩悦那柔嫩的皮肤时所发出的丝丝响声。
突然,“啊”的一声,撕裂般惨叫打破了死静,所有人都为之一震。这叫声如此惨烈,一定是断骨拔出时无比疼痛,使得深度麻醉的韩悦下意识地叫出起来。夏侯悌心里一紧,睁开眼,死死盯着帷帐。白色的帷帐上渐渐出现了血点,如点点雪后寒梅,触目惊心。
叫声的同时,整个帷帐里顿时开始忙碌,人影交错,两个女医士更是穿梭往来不停,一个织娘手指如飞地抽着蚕丝,另一个灵巧地将每七根蚕丝捻成一股极其纤细的丝线,一条条递给女医士沾满鲜血的双手。夏侯悌泛起一阵阵酸楚,自己受伤时从未怕过,为何今日如此紧张担心。
手术终于结束了,虽然洞内寒气彻骨,但几个人都满身满头的汗。
灵渊殿的后面有一处露天的暖泉,四季都冒着团团热气,是为夏侯悌修炼真身特地从山里引来的。此时里面躺着依然昏迷的韩悦,一条伤臂搭在池外。夏侯悌坐在池边石桌旁,手里拿着那段抽出来的断骨。骨头成乳白色,上面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和肉丝,他拿起绢帕想擦干净,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带着他的血肉不更有纪念吗。他起身找来一个香樟木的匣子,把匣子里外擦拭一遍,又用干净的绢帕把骨头包好,这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匣子收好。
接下来就是等韩悦醒来了,他忽然也感觉有些累了。
韩悦睁开眼,他想不起怎么来到这里的,感觉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他想起身,却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完全动弹不得。他想喊桓伊梦子的名字,但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幸好脖子还可以动,他只能躺着环顾这里。这里好像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很暗也有些阴,虽然屋中生了一个炭盆。若不是屋内依稀可见的摆设家具异常华丽,锦被又那么柔软舒适,他真要以为自己是被关进了琅琊的天牢。
他记得自己因为使出莲中生花而自伤了手臂,后来发生了什么?好像接了骨,又好像失败了,好像说去陈留,然后呢?记忆实在是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醒了一会,听见有人进来,脚步很轻。接着一个年轻俊俏的女子的脸映入韩悦眼帘,看到他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那女子一下子高兴地轻呼起来:“你醒啦!太好了!他醒了,他醒啦!”说着竟然跑走了。
很快传来一阵由远而近急促的脚步,听脚步声似乎至少五六个人,有男的也有女的。然后屋里也变亮了。接着好几个陌生的脸凑在了韩悦的头上方。是一个老者和四个年轻俏丽的女子。
一个老者轻轻地问:“感觉怎样?”韩悦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旁边年轻女子问:“医傅,他怎么说不出话?”被叫做医傅的老者说:“恐是气息太弱,调养两日便可以了。”然后老者用手指轻轻划过韩悦那只伤臂的手背,问“有感觉吗?”韩悦感觉到有点痒,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老者又轻轻拨了拨他的几个手指,韩悦又感觉到了。老者松了口气对众人说:“看来是接上了。”听到老者的话,床边的人都露出高兴的神情。听到有人说:“太好了,少司回来一定会很高兴。”
少司是谁?记忆中有叫少司的人吗?不管是什么人,看来是他们救了自己,那叔子梦子他们呢,他们在哪里?韩悦思忖。
接下来的日子,这四个女子轮流照顾韩悦,不管何时只要韩悦睁眼,肯定至少有一人在一旁守着。喂药喂羹、换药换衣、沐浴温泉,甚至包括如厕,这四个女子都毫不避讳,倒是弄的韩悦脸热心跳,自己都目不忍睹。
韩悦在四人的精心照顾下,渐渐感觉有了力气,也可以说话了,但那四人很少和他说多余的话,每每遇到他的问话,也只是笑而不答。韩悦也就没再追问,毕竟都是下人,没必要为难她们,也许这里的主人交待过什么,来了再说吧。又过了一天,他可以在搀扶下勉强走动了,但活动范围也只有屋里和后面的温泉。
这里很奇怪,屋里没有窗户,更没有阳光射进来,只是温泉上空有一片天,但也是见不到太阳,只能通过若明若暗的变化猜测着斗转星移。也不知道白天黑夜轮换了几次。
这一天,韩悦正在温泉假寐,耳中隐约传来对话声,二男一女。他眉头一簇,睁开眼,扶着池沿,正起身,一抬眼,池边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夏侯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韩悦站在池中,竟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多次想象过这里的主人会是什么人,但从没想过会是他。
当值的女子见状,急忙拿了衣衫想扶韩悦出来,被夏侯悌拦住:“接着泡。”这话分明是对自己说的,命令的口气。韩悦再次坐回暖泉里。就这样,一个坐在池中,一个站在池边。
谁也没有说话,半晌,韩悦感觉温泉蒸得喉咙有些发干,脸上也泛起了潮晕。他轻咳了一下,一只手递过来一杯清水,因为每天都在喂食大量汤药,所以医傅交待不给韩悦喝茶。韩悦接过一饮而尽,他擦擦嘴角,转过头对夏侯悌说了声“谢谢”总算打破了僵局。
“泡好了?”
“嗯,泡好了。”
夏侯悌摇了一下旁边石桌上的摇铃,当值女子马上进来。夏侯悌依然站在一旁,安静无声地看当值女子给韩悦更衣、换药、喂药。这一切流程都做完了,韩悦半卧半坐的靠在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你。”韩悦说。
“谁伤的?”夏侯悌坐在床边,轻轻抬起那只伤臂问。
“自伤。”韩悦如实回答,又怕夏侯悌误会自己是想不开自戕,急忙又解释:“想使个绝技,没用好,反而伤了自己。”说完自己都哑然失笑。
“这是什么地方?”韩悦问
“灵渊殿。”
“灵渊殿?”韩悦环顾了一下屋子说:“很华丽啊。听她们说这里的主人叫少司?什么时候引荐给我,救命之恩,理应当面致谢。”
“好。打算怎么谢。”
“这位主人如果有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
“任何要求?若要你永远留在这里呢?”夏侯悌一直握着伤臂的手这时才轻轻放开。
“永远留下?”韩悦没想到这个要求,他想了想,认真的说:“我还有未完之事,如果这位少司真有这样的要求,待我办完事,一定回来兑现。”
夏侯悌抬起头,盯着韩悦的脸,嘴角又露出那一抹诡异的笑容:“你说的。”看得韩悦有点紧张。
“少司,晚膳已经准备好了。”不知什么时候当值女子和阿鲁走进来轻轻说。
“少司?你,就是那个少司?!”韩悦听到当值女子如此称呼夏侯悌,他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夏侯悌没理他,转过脸对当值女子说:“都拿到这里吧。”
很快摆了一桌子的菜,当然其中也有为韩悦特制的病号饭。夏侯悌端起碗,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韩悦喂起饭。一旁当值女子见了,吓得要过去接下饭碗,被一旁站立的阿鲁拦住。当值女子惊讶地悄声说:你看到没有,少司居然在给他喂饭。阿鲁杨扬眉毛,表示习惯了,见怪不怪。
给韩悦喂完,夏侯悌才回到桌前动筷。韩悦看着他,只见他吃饭很慢,每动一筷,都要嚼上好一阵,然后再慢慢咽下去。不像自己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看着看着,韩悦来了兴致,冲夏侯悌喊道:“有酒吗?”
一旁当值女子叫说:“你连茶都不许喝,还想喝酒?”夏侯悌没搭话,韩悦也觉得自己的这个要求有些过分,肯定没戏。不料过了一会,夏侯悌开口:“拿酒。”原来不是他拒绝,而是刚才一口饭菜没嚼完,才没有说话。真是超级食不语的典范。
当值女子看了看阿鲁,阿鲁使了个眼色,让她照办就是。“那,不知拿什么酒?”当值女子怯怯地问道。
“浪祭吧。”夏侯悌想了一下。
“遵命。”
酒坛端上了,不大的一坛,坛身上白底黑字用狂草写了大大的“浪祭”二字。阿鲁拍开坛封,居然闻不到一丝酒味。阿鲁倒了一杯,递在韩悦未伤的左手上,韩悦闻了闻,酒味很淡,一饮而尽。感觉入口很淡,毫无酒的辛辣灼烧之感,反而像饮山泉一般清洌,咽后方感觉出一股清香的酒味从喉咙舌尖漾开。
“好酒,何来的?”韩悦又要了一杯,阿鲁看了看曹悌,见主人没说话,就又给韩悦倒了一杯。
“东瀛。”夏侯悌依然不紧不慢地吃着菜。
“你不一起喝么?”
“少司从不喝酒。”当值女子今天似乎话有些多。
这种淡如水的酒,对韩悦来说,千杯也喝了,一会便三杯下了肚。第四杯阿鲁说什么也不给了,韩悦伸手去抢,二人拿着酒杯争执不下。夏侯悌放下筷子,走过去一把抢过二人紧握的酒杯,一扬头,竟然喝了。屋里三人都愣了。不是说这位少司从不喝酒吗?而且还是用的韩悦的杯子。
屋里终于就剩下夏侯悌和韩悦了。
韩悦问:“不是说你从不喝酒吗,为何抢我的酒喝。”
夏侯悌把脸凑到韩悦跟前,鼻尖都快碰到韩悦的脸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盯着韩悦的眼睛。韩悦心跳不已,轻声说:“你,不会,一杯就醉了吧。”
夏侯悌盯了好一会,才把脸挪开说:“长痘了,明天要让他们调一下配餐了。”韩悦听了马上用左手去脸上摸,摸了半天才在额角摸到一粒小小的包,摸上去还有点刺痛。
“睡了。”夏侯悌提高声音说了一声,门外当值女子连忙应声进屋,先把韩悦放倒盖好被子。然后又在一旁的罗汉榻上铺好被褥,夏侯悌躺在罗汉榻上,不再出声。
就这么睡了?韩悦望了一眼暗处背对着自己的夏侯悌,失望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