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生前是个天才。
他生来体内有着十分丰沛的灵力,加之他天资聪慧,悟性好,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孩童,能力已经远远超过许多成年阴阳师了。
他在那一带十分有名气。虽然孩子顽劣的本性还在,但家里教得还算不错,他对那些穷苦之人有着难得的同情。每当他们遇到困难,只要向他求助,他就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或者哪家受到贵族的压迫,他也要上门去说理。因为小男孩出身阴阳师世家,在外有几分颜面,加之全家上下都对他十分宠爱,并不怕他在外面“惹是生非”。尽管他平日里恃才傲物,对大人们也喝来呼去,指手画脚,但大家都忍着不去说。
祸根就是这样一点点埋下的。
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小鬼,平日里那些官兵贵族趾高气昂惯了,还能受你小子的气?可他全家都是远近有名的阴阳师,就算想挑一个杀鸡儆猴,也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万一真惹出什么乱子,他家在朝廷的人也是一定要来算账的。捏来捏去,软柿子就剩下他一个。任凭你天才又如何?不过是个半大的兔崽子,想收拾你还不简单?
于是,一个精密恶毒的诡计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平日里小男孩触犯的小人太多,可小人们恰恰都是名门望族的“大人”。在惊蛰祭祀之前,贵族们联合起来,买通了作法的神官神婆,提出了一个早已废除多年的规矩——血祭。
这不过是二十几年前的事罢了,就算在那时候,若说杀人祭天,除了过于闭塞的地方,不会有谁站出来支持。即使是城里的老人,也绝不会站出来赞同的。但小男孩当真是运气不好,那地方已经连续三年都没有好收成,朝廷一直往这里拉救济粮。第一年是天降暴雨,河堤垮了,发了洪灾把还未收好的粮田都冲了去;第二年有妖怪作恶,一夜间把城里的粮仓全烧得差不多了;第三年大风,把长势正好的良田都卷得满目狼藉。这次是着实难断,此地远离海岸,鲜少有狂风在平地上出现,但若说是妖怪作祟,暂时没找出证据来。
妖怪做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小男孩除了人,妖怪自然也是得罪了不少。这么一番“里应外合”下来,再让神婆忽悠几句,十个里面总有五个信的。祭祀前,他们将小男孩从府上“请来”,他们自然满口答应,算也没算上一卦。直到当天他穿好了量身裁制的祭典礼服,站在祭坛边与那些大人物和台下的百姓们一起听着天书似的卦论,他才察觉出些许异样来。再怎么流年不利,也轮不到重翻那早被淘汰的破烂习俗。他正盘算着,不知谁家孩子要当场送命,他可得想办法救救他们。
千算万算,算不到他自己头上。
当那老眼昏花连口吃都不利索的老太指向自己时,他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一群插着奇异装饰的蒙面的刽子,手张牙舞爪挥着明晃晃的刀过来时,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看看身边这群狗官,一个个都满意地点点头,再迟钝也该弄明白了。
“放屁!百年前的老规矩翻出来跟我在这儿说道,你们好大胆子!我看谁敢碰小爷一根头发!都给我滚开!”
“臭小子,这可不是你说了算!”一个官老爷捋了捋胡子。
“放开我!我爹娘呢?我要见我爹娘!你们要是敢得罪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疯了似的挣扎着。可那群人看笑话似的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又说:
“你没看你家一个也没来么?你们一个个都忙得很,每年都只派个人来打发我们。好不容易把小少爷请出来,哪儿是你说走就走的?”
小男孩挣脱了扭着他胳膊的人,跑到祭台边上冲着下面看热闹的百姓喊着:
“各位父老乡亲,平日我帮了你们不少,可别在这个时候一个两个装起死来!”
老百姓们面面厮觑,的确是觉得不妥,却又说不上来。有个背着柴火地冲上面嚷:
“这规矩,的确是废了的。而且为何这么巧,上天就指着要杀他呢”
话还没说完,他身边抱着孩子的妇人就焦虑地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闭上嘴。
“我呸!”台上一个阴阳怪气的人提了提裤腰,“神婆说是谁那就是谁!有种你让这小子现场给你们算上一算,究竟拿谁家孩子祭天才能平了神怒!”
人群突然就安静下来了。他们的眼睛无不死死地盯着小男孩,如刀一样锋利。他突然就说不出话,空张开手想比划什么。每个人对他的每个动作都提心吊胆,生怕他一句话,自家的孩子就这么送了命。
那些眼神没有了平日的崇敬与祈求,有的只是躲闪,与敬而远之的胆怯。
你若让他随便指一个出来,或许那群人也是当真敢杀的。可这时候,小男孩已经明白,一切都太晚了。他死了,比他活着,更能让这上面和下面的人满意。
“好好好得很,可以”
他的眼神空旷起来,嘴里嚷着不成句的字词。人们都觉得,他怕是气疯了。
可还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手起刀落,血沫横飞。台上的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猎狗,些许腥气便能勾引起一场狂欢与盛宴。对灵力的渴望令他们不顾形象地冲上去,撕咬起那些破碎的肢体。台下的羔羊们呆滞地望着一切——他们的头羊,他们的牧羊犬,在刀与牙的锋利间化作肉眼不可查觉的碎屑,他们也只是看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头羊和狗是能再找的,自己命没了可不行。
“妈妈,他们在干什么?”一个小女孩晃着母亲的手臂。
“他们在吃肉。”
“什么肉?我也想吃。”
“可不敢!那都是官老爷的东西。”
鬣狗散尽了,祭坛中央除了一滩血迹,连白骨也不曾留下。就仿佛先前在那里被碎尸万段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每个人舔去嘴角的血渍,满脸满身却都是洗不掉的红色。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又变回了人,露出饕餮后的满足笑意。
“就在那一刻,天空也变成血红,一道漆黑的光柱从祭坛中央直冲云霄。整片云都如被血墨浸泡,露出可怖斑驳的颜色来。转眼间,云层便落下了阵阵黑色的雨滴。人们摸上脸,黑色黏稠的水抹开后却是一片鲜红。随后,人群开始尖叫,开始逃窜,因为他们发现那些东西如食人的蚂蚁般在皮肤上扩散,侵蚀,钻心刺骨。遮棚下的贵族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闻到一股肉烧焦的味道。但很快,他们一个个肚子都涨大了,越涨越高,像吃了观音土的穷人似的,直到一个个都炸开了,肠子肚子满地都是。”
极月君绘声绘色地讲着,几个听众都皱着眉。尤其是不知何时跑来的段岳生,眉头简直皱成了包子。
“后后来呢?”一样不知何时出现的阿鸾扒在桌边小声地问。连那黑白的小家伙都害怕了似的,蜷在她后颈上不敢动。
“然后,那小男孩的魂魄在每个人的眼前蹦跳着,尖叫着,晃着他们的肩膀,不断地大喊着:‘你为何要害我!你为何不帮我!你们都该死,你们每个人都该死!’生前富裕充足的灵力令他冤死后的瞬间,化作可怖的恶灵,骇人的厉鬼,找他们一个个索命。整个城的人都融化在这片血雨里消失了。可他还不满足——他觉得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只要是个人,他本性都是恶,都是冷漠,他要所有人都死就这样,邻近的城镇也被他一个一个地杀掉了,死状无不悲惨扭曲。直到他要杀第一千个人时,无数黑漆漆的铁链拔地而起,牢牢地捆住了他。”
这便是莺月君的事了。
除了段岳生,他们都听出来,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这么看他其实挺可怜的。”他说。
“哦?你这样想”极月君微微侧脸,“过去和今后要被他杀死的那些人,不可怜了?”
“我相信好人还是有的不过他这样,也是有原因的嘛。”段岳生挠了挠头。
“即使你这么说,也不能改变什么。那位大人——奈落至底之主,用锁链阵法困住他,只有声音从大地里传来,问他知道错了么?他只是尖叫,只是发疯,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胶着了七天七夜,他冷静下来,然后坚定地回答——‘我何错之有?’”
人该死,人骨子里就是脏的,人都该死。
这样的念头,已经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
“原本那位大人,是希望他在人间走走,历练几年,好好看看那些切实存在的真善美。只是二十几年来,他一天都没有悔过,还想方设法要脱离缚妖索的控制。不论他逃到天涯海角,那个声音总是挥之不去——‘你知道错了么?’”
——这天下苍生无一不恶,哪个不该死?
——你还不知道错。
于是锁链收得更紧一些,让他痛得满地打滚,喊得声嘶力竭。
他慢慢学会了妥协,装作认命的样子。可他不曾醒悟,就不会真正摆脱枷锁。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又做了一件错事。
“——他不会醒悟了。”
那位大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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