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水晶宫——也就是如今的龙宫,在海的更深处。
于鲛人而言,那里已然是一方禁地。黑暗是禁地的主宰,任何光线都无法传达。在那样的水压下,任何属于陆地的物体都会被轻易挤碎。唯有独属于海洋深处孕育的生命,才能在无尽的寂静与孤独中拥有立足之地。即使有些生物本身被赐予发光的能力,其微弱的光芒也不足以将目光所及之处照亮。
于弱小之物而言,光便是恐吓,是震慑;于庞大之物而言,光即是诱饵,是危险。
一整天下来,鲛人对他们放松了警惕。至少,不如一开始那般排斥了。祈焕开玩笑说,他们对人类也太不防备了,就这么短暂的时间,鲛人就能对他们几个充分信任。泉姑娘告诉他们,信任是有的,但谈不上充分。只不过鲛人的眼睛,相对于人而言,能看穿许多人类看不透的东西,例如她当时一眼就能看出,白涯并没有死透。鲛人们能看明白,他们一个两个虽算不上什么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倒是没什么一肚子坏水的恶人。
“这便是能泣出珍珠的眼睛吗?”祈焕若有所思,“好像真的很神奇。”
这才是他们很快放下戒备的原因。
柳声寒问她:“于你们而言,怎样的人,算作恶人?”
“小时候,我的姐姐吓唬我,让我不要到岸上去,会遇到人类。有些人很狡猾,凭我看不出好坏。如果是坏人将我抓走,就会逼我织布,逼我哭。若是不听他们的话,就要拿我去炼油。我不知是真是假,小时候的我,也确实害怕极了。那样的人,就是恶人吧。”
“炼油?”
白涯不解。于是,祈焕小声地给他解释:“我听过这等传说。将鲛人炼出的油脂点燃,只需米粒儿那般大小,便经久不熄。听说,长明灯就是用鲛人油做的……”
“别说了。”柳声寒以极小的幅度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我的族人都比较……害羞。”泉姑娘试图找一些妥帖的词语,“但他们不再阻止我和你们接触,这是信任的表现。”
“不然呢?不信任我们,还指望我们帮忙,确实有点不像话啊。”
祈焕开着玩笑。其实他也知道,是白涯不想欠鲛人的人情。但这只是一方面原因,因为这么做,白涯就会欠下自己人的人情。所以另一方面,他们还是想一睹鲛人至宝的风采。说不定,这就是九天国结界的法器之一。
“既然有龙族——会不会有什么龙王、龙神?”
“龙神……确实有这个说法,在九天国。”霜月君陷入回想,“不过关于龙族的传言少之又少。据说,的确有一个法器在龙族手中。九天国的龙族,栖息于深海之下,鲜少与外界接触,更别提在人类面前露面了。”
“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柳声寒道,“十余年前,龙族发觉鲛人手中的宝物,也就是他们的龙珠,正是缔造结界的法器,这才出尔反尔,想要夺回龙珠?”
“可位置还是没变啊。”祈焕说,“不论属于鲛人,还是先前被龙族占据,那珠子的位置不都在龙宫里吗?”
“这之中一定有未被道破的玄机所在。”声寒叹了口气,“我们还是要亲自去看。”
在那遥远的海的深处,普通的人类必定无法触及。鲛人们为他们提供了五彩的绡衣,能赋予人在水下灵活行动的能力,和与深海水压相抗衡的力量。另外,绡衣也能将海水与他们本身的衣物隔绝,不会增加行动的困难性。
“如果没能夺回珍珠,也没有关系。”泉姑娘耐心地说,“你们的命,更重要。如果遇到危险,直接跑就是了。我们会有一部分人,随你们一起下去。但深入龙宫不行。”
“有别的鲛人去过吗?”
“听说有其他的家族,或者团队去过,但都没有回来。”
“嘶……”
祈焕倒吸一口冷气。
鲛人与他们达成了一个交易。交易的内容,除了鲛人一族的至宝,还有白色的龙绡。
不是所有鲛人所织的布都能被称之为龙绡,唯纯白如霜者可得此名。传言此等白绡,才是当初鲛人姑娘织给小龙的那种。龙绡不止是因此得名,更重要的是它堪比龙鳞的作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任何内部的气息甚至样貌都能够得以隐藏,任何法术在它的面前都不起作用。况且,它比龙鳞更轻薄,更柔软。即使是一寸龙绡,也不仅仅是价值连城的地步。
用它作报酬,倒的确对得起几人拿生命冒险。
若说在战神殿内,霜月君那不凡的一刀只能归功于封魔刃的奇效,那么在前往水晶宫的道路上,他并不需要长绡护体,便能真正展现出六道无常的、异于常人之处了。文笔书吧
在下潜时,他们就没有见霜月君换过气。在鲛人将绡递给他们时,祈焕实在忍不住问,无常鬼难道真的不需要食物、不需要睡眠,乃至连呼吸都可以舍弃么?
“不吃饭,会饿,但不至于胃腹绞痛;不睡觉,会困,但不至于头晕目眩。即使闭气,窒息的实感依旧存在,只是不至于令人丧命而已。”
“……这你也能忍?”
霜月君斜眼看着他:“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忍不了的。”
“刚死不久,倒是很难舍弃那些凡人之躯所需要的东西。”柳声寒笑了笑,“霜月君倒是个特例。其他走无常要适应很久才能接受的事,他从一开始,就吃饭喝水似的自然。”
祈焕连连咋舌:“不懂你们习武之人。”
白涯瞪了他一眼。
在水中,这轻薄的布料可以完美地贴合在人的皮肤上,连颜色都浅到看不出来,只有末端多余的部分凝聚在一起,才能看出它原本的颜色。海水会被它过滤,就像鳃一样。虽然它令人能吸到纯度更高的气,但人呼吸的频率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加快,不然总感觉有一口气上不来似的。也不知是不是与水压有关——尽管这柔软的装备已经抵抗了足够大的压力。
泉姑娘与其他鲛人也拥有这样的衣物,不过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这种衣料只不过是令他们在脱离水域,来到陆地上时暂时遮挡鱼尾,并略微起到装饰的作用。鲛人百岁成年,他们会在这一天得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件礼服,多由父母亲人纺织而成。而梭子,又是更早的前辈或者亲朋的遗骨,一件衣物,饱含着遥远且沉重的祝福。
祈焕挑拿一件橙红色的绡衣,在他的脚踝以下,多余的布料聚拢在一起,像是一大把火色的枫叶。泉姑娘替柳声寒选了暗青,她觉得这与声寒自己的衣服和本身的气质很搭。泉姑娘似乎很喜欢声寒,她觉得陆地上的女人也很漂亮,尽管她们有很多不同。
他们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手里现有的法器带下去,人手一个。白涯拿了降魔杵,祈焕负责琉璃心,而柳声寒拿着琥珀。毕竟留在鲛人这儿,且不说他们会不会打鬼主意,万一让龙给衔去了呢?反正就算在深海察觉到危险,也可以马上逃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陪他们下去有四人,其中有那位中年的、她坦诚自己已“年过半千”的女鲛人,和泉姑娘,以及另外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性鲛人。泉姑娘硬是闹着下来的。鉴于有人看护,且鲛人不会深入太多,他们才勉强答应。
四位鲛人和四位人类,就这样组成了一支特殊的队伍,朝着海的更深处前进了。他们一路保持着均衡的速度,不快也不慢。眼见着,周围的海生植物越来越稀疏,美丽的鱼儿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样貌愈发奇特的鱼类。有些他们在与夜叉交战时见过,有些是完全陌生的模样。
一路上,泉姑娘提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虽然有些令人发笑,但旅途不再无聊,面对未知时的恐惧也削弱了许多。
“我还没去过水晶宫呢。”她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见过宝珠究竟是什么样。只听说它能让鲛人变成人……婶婶,您说人类也可以变成鲛人么?”
橘尾的女鲛人板着脸:“你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我想知道嘛。”她噘起嘴,“白公子白公子,有机会,我也想去陆地上。”
白涯并不能说话。他扭头看了一眼她,有些迷茫。他想说,陆地上没什么好玩的,当人类也并不有趣。他转过头,正与另一侧的青年鲛人对上视线。
“白公子说,等夺回宝珠,你就可以变成人,让他们陪你玩了。”
泉姑娘咯咯地笑了,白涯心里松了口气。鲛人果真能看透人心中所想,但也幸亏,旁边这位大哥真是个会说话的善人。
过了很久,他们便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些会发光的动植物少得可怜。意外的是,在柳声寒手中的蓝珀却散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强光。
尽管它为他们点亮了前进的路,白涯还是有些不适。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可他在看到那种异样的光芒时,心里仍有些微妙的不快。
水胆琥珀中央疑似水母的形状,散发着尤为柔和的白光。它似乎在流动,在变化,像一条鲜活的水母被困在这石头泡里似的。
巨大的阴影从面前掠过。
“等等。”
橙尾鲛人伸出手,示意他们停下。面前有一只身形庞大的鱼缓缓地游了过去。是鲨鱼还是鲸鱼?他们没能看清它的头部,只知它大得吓人。深海里的东西,要么庞大无比,要么奇形怪状。因为实在游了太久,泉姑娘又答应婶婶不会抱怨,连她也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
他们继续向前,游了很久,久得白涯感觉绡衣要与自己的皮肤融为一体,自己也真的要变成一条属于深海的鲛人了。此时,女鲛人忽然停下了。
“就在前方,正前方。”她指过去,“我们不能陪你们去了。”
可……前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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