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睺罗迦的异常是突如其来的。
它的眼角、嘴角与耳边都溢出黑乎乎的黏液,顺着并不平整的面部下落。左面溃烂的沟壑里也塞满了漆黑的血。它的手臂痉挛几下,不受控制,紧咬的牙关像是要磨出火星。它瞪大的眼球有些突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出来一样。
结界消失了。莺月君眼疾手快,轻轻抬手,一段干枯扭曲的树藤拔地而生,将祈焕从那里捞了过来。几人步步后退,白涯架起那边不能行动的君傲颜,与这怪物拉开了距离。
“这……”
莺月君抬着头,望着某个方向。在这个时候,周边令人感官失常的假象似乎淡化了,人的神经不至于时刻紧绷。他们轻易地顺着莺月君的方向看去,无不惊讶地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妖怪。一个庞大而面目可怖的妖怪,生着醒目的红色尖喙。它还有一对遮蔽日月的黑色双翼,黑如无星的至深之夜;面部是金瞳点缀的白色,白如方圆百万里白云杂糅。它身体的颜色有些斑驳,过渡却很自然,毛发有一种别样的生机和光泽,看上去健康极了。它像是天边云霞的化身,踏破苍穹而来。
它是如此凶恶,一口咬住了巨蟒的七寸。
喙与喙中的利牙深深刺入蟒蛇的鳞片,将它们挤压得变了形。一些破碎的鳞甲落下来,掉在地面上能劈开石头。巨蟒用力地甩动前身,那妖怪却怎么也不撒口。虽然它也很大,但比起摩睺罗迦的真身还是显小了些,更重要的是蛇身太长,它便不占优势了。巨蟒将身体弓下来,用力把它砸在地面的树林上,反复摔打、摩擦,逼迫它松口。
祈焕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像个八旬的老人似的。
“是、是……”
“大天狗?”莺月君惊讶不已,“它怎么会在这里?!它不是……”
再看向那人形的怪物。
它的眼中燃起血色的怒火。
“——原来如此。”它以哑音念叨,“连你自己都不曾想到吗……”
白涯抓着祈焕的手腕,质问着:“怎么回事?它是来救你的?”
“我,呃……别拽我,头疼。”
祈焕用另一只手按着太阳穴,也皱着眉,眯着眼看着林间。那团光在他眼中无比灿烂,以至于他一开始没能辨别出来。也可能只是他的视觉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不论如何,其他人得到的结论没有错。
“等等,你的手……”
“啊。”
白涯本抓着他的手腕,他忽然注意到祈焕的手背。祈焕看过去,上面的家纹竟然已经淡化到几乎看不清的地步了。他有些欣喜地在手背上来回摩挲,陈旧的伤痕在此时显得那样可爱。他咧开嘴,仿佛先前的一切苦难都变得不值一提。
“我本不太肯定。”祈焕抬起头,望向那神情狠戾的化身,“但既然它都这么说了,我想,那确实就是食月山的大天狗了。在我离开那里之前,曾试图镇压这暴乱的妖怪。可最后,它消失了……我以为我没有成功。可是……不知怎么,它好像,成了我的式神。”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语气还不太肯定。莺月君看向他,追问道:
“你被它咬伤过吗?”
“这……好像没有。”祈焕思考再三,“虽然它总在恐吓我,但没有真正伤到我。当然我自己也很小心……哦,但是我为了让它恢复理性,曾试过用血给它解咒。”
柳声寒听他这么说,便也明白了。她点点头,望向那混乱的林间。
“天狗解析了你的血液……或许从中发觉了摩睺罗迦施术的痕迹,尽管是很遥远、很稀薄的事了。而且,摩睺罗迦的手下也常在食月山活动,恐怕它对蟒神的气息很熟悉。它们大约算是天敌了。”
“……那它怎么没有攻击我?”祈焕不寒而栗,“现在想想可真是一阵后怕。”
“天狗自拥有辨别的本领。你若为人不正,早就被囫囵吞了。”莺月君摇头道,“如今因你与它交手,它认可了你的力量。它已在无形间与你结成血契……你收服了它,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你这……这不是在怀疑我的实力嘛。”
即使到这个时候,祈焕仍开着玩笑。他的幽默感总在这种时候显出令人感慨的可贵。
若是在当事人也意料外的情况,的确是摩睺罗迦所不能察觉到的。此时,大天狗终于松了口,重新飞到天上去。对于天狗来说,如今面对这条可恨的蟒蛇,算得上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事情有了转机,几人都看到了一线希望。
……大概吧。
巨蟒的全身都从土地中抽出来了,这引起的震颤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站不稳了。它在尾部抽离地下的一瞬迅速击打在悬空的天狗身上,它发出尖利的惨叫。看来蟒神并不打算顾及这里的林地与神庙了。直到它的全身都伫立在大地之上时,他们这才惊觉,原来蟒神的本体也如此庞大骇人。而且它的身体很长。仔细想来,在迷失之地行走的每一步,或许都是在它蜷曲盘踞的身体上漫步罢了。
也难怪它会需要寻找人类——这样的体型若要隐匿行踪,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它很聪明,没有肆意在人间横行,因为人们总会抗争……它不喜欢,不如一开始就躲开麻烦。
“……陵歌?”
君傲颜回过神来,她睁开眼,用陌刀撑起自己的身体。她感到一阵虚脱,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略微清醒些的时候,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令旁人摸不着头脑。
“什么?”柳声寒轻声问,“你是说,陵歌?”
傲颜的眼睛看向很远的地方。天空很暗,不知是到了太阳该落山的时候,还是说,那两个可怕妖怪的妖力仍未将光影扭转回来?
他们看向林海边缘的山脉,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只以为是傲颜糊涂了。柳声寒替她擦掉眼边的汗。等傲颜能看清楚东西的时候,那遥远山上的小小红点已经消失不见了。
说不定真的是错觉。
人形的怪物消失了,不知去往何方,这更令他们有些不安。两个巨妖仍在争斗,而零零散散瘫在地上的人都只是看着。他们不跑也不闹,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混乱的天空,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白涯他们自然无法理解,只替天狗感到焦虑不已,却帮不上什么忙。这是一场气势磅礴的斗争,颇有些龙争虎斗的架势。若不是离得太近,所有人都不会挪开眼睛。趁着眼前的怪物不在,莺月君立刻提醒他们离开这里,寻找掩体。
天狗确乎是处于下风了。但它很快振作起来,甩了甩庞大的身躯。它发出一声特殊的怒吼,气势像是要将太阳也震下来一样。就在这时,天昏地暗,有什么东西一个接一个从泛红的天空中直直坠落。几人眯着眼,看着那些小小的光点,像流星一样撕开晦暗的天幕。
那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火球。
火势无法控制,在接触到林木的一瞬便整片地燃烧起来。隐匿的小动物们纷纷逃窜,在这场祸乱中承担着本不必的伤害。燃烧的巨石猛击在摩睺罗迦的身上,它的喉管中发出嘶嘶的呐喊,轻却刺耳。火无法在它的身上燃烧,却仍能对它造成十分可观的伤害。甚至,那些落地的陨石在击打出巨大的凹陷后,其碎块化做无数祸斗,一个接一个从坑洞里倾巢而出。它们虽小,却疯狂地扑向巨蟒,接二连三直到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就像是这条巨蟒下方被溅上了黑色的污泥,甚至还在扩散。
摩睺罗迦舞动前身,只甩掉了其中一小部分。它的胸口飞溅出一些红色的液体——不是岩浆,也不是血。它们在逃窜出来后都化作一条条细长的蛇。它们似乎与普通的蛇不一样,它们更大一些,甚至比蚺还要粗壮,只是他们离得有些远,看不到罢了。这便是纳迦了,它们是摩睺罗迦的手下,顺从它的旨意,与那些恼人的祸斗厮打一团。这样疯狂而失控的场景真是几百年也难得一见。有石头的碎屑或是什么东西溅射过来,误伤甚至误杀了几个信徒,一个巫女被命中后也倒在地上。他们没有再站起来,但其他人也没有躲开,真是匪夷所思。
这一带的林海变成了火海……一切都在燃烧着。除了花草树木的焦糊味,还有动物被烧死的有些恶臭的气息,这让人感到反胃。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死亡。
摩睺罗迦似乎更强了。
“既然是你的式神,你能管住它吗?”莺月君显出焦虑,“天狗无视一切的破坏反而会为摩睺罗迦提供源源不断的养料……”
“我、我我不知道啊。”祈焕手足无措,“你不觉得就算我冲出去给它说话,它也听不见么?而且这不是给它们当靶子吗……”
莺月君感到不可思议:“你没有过式神么?我以为万俟家世代都是阴阳师,你被寄予众望,应该也……算了,我来教你些诀窍。对式神发布命令并不是靠嗓子喊的……”
祈焕与莺月君到一边埋头讨论起来。君傲颜的脸色依然苍白,她好像很冷。他们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多少能想来。柳声寒紧紧地抱着她,能感觉到她仍在发抖。可是热浪一阵一阵的,只会令人觉得热与烦躁罢了。
“我看到你们都死了。”她的声音微微打颤,“我怕你们都……然后就看到——”
“都是假的。”白涯斩钉截铁地说,“与香神的伎俩没什么差别。它才是最该死的。”
他一挥断刃,划出一声风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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