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一般建筑的二层,只要抓住了窗户边,顺着墙上滑下去怎么也是死不了人的,最多落下点擦伤。但这栋塔楼并不一般,它每层之间的距离本就很高,尤其是一楼,里面摆放了不少高高的柜子与架子,高度就近似于普通楼房的两层了。再加上二楼本身的高度,那就比普通楼房的三层要高。从这个地方摔下去,脑袋着地,必是摔个稀碎。就算是双腿先下去,没练过的寻常人也能被地面的力量将腿骨推进胸腔去,心脏和肺都要自下而上扎个对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薛弥音抓住了聆鹓的右手。
两人的手腕都是一阵疼痛,这两股上下拉扯的力都让她们吃了不小的苦头。不论如何,她做到了。阿淼跳上窗户的边缘,对着聆鹓发出绵长的呜鸣。弥音觉得自己许是低估了聆鹓的力量,她的手就像钳子一样死死抓着自己,充满了求生的渴望。但同时,她的指甲又太长,将她腕部的皮肉挤得生疼。
薛弥音的瞳孔忽然因为惊恐而放大。
建筑的二楼迎来两位大妖新一轮的角逐。就在这个时候,塔楼的主人已经带着人马远远地赶了过来。几个带头的人拿着火把与长矛、砍刀,在院墙外就看到了失控的火势。
“救火啊!救火!”
眼尖的人发现了端倪,院墙内可有好几个人物打的不可开交,闹得天翻地覆。虽不知他们哪些是为了保护这里的人——或者干脆都是破坏者,所有人都不敢就此贸然上前。因为他们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人上天遁地,几乎是无所不能,恐怕这火也不是能被轻易浇灭的普通的火。这些小喽啰,不过是拿钱办事,津贴还没高到去给主人家拼命的地步。他们打着救火的名义一个两个都脚底抹油,装作惊慌失措地寻找水桶和水源,连大门也没摸一下。
就在这群浑水摸鱼的家伙中,有人从容地走了进来。他对周边的一切都不管不顾,走到院内才停下脚步。他昂起头,望着错乱的战局,面色却平静无比,完全不会担心自己被卷入其中。高高的立乌帽遮挡了他那对美丽的角,除了战斗中的一些人外,再无人知晓他真正的身份。他看到薛弥音还在辛苦地拉扯着聆鹓,费尽心思想将她拽上去。但这谈何容易?屋内的火势仍在扩大,已经快要蔓延到弥音的脚边。滚滚浓烟从窗中溢出,像一个拥有无数张大嘴的怪物,源源不断地呕吐着污浊的妖气。火焰早就窜到楼上去,恐怕里面所有的收藏都不能幸免。也难怪那些难使唤的下人跑得够快,就算早有准备,这火也不是轻易能熄灭的。
更可怕的是,这方墙院的上空泛着诡异的光芒。它们似乎是从这燃烧的火焰中成型,模样像是扭曲的彩虹,不断蠕动、盘旋。这现象是某些难以言说的妖力所导致,就连普通的小妖怪也绝做不到这一步。恐怕这瑰丽又诡谲的景象,不久就能吸引更多百姓靠近了。
但不论大事小事,归海氏总是有办法的。他脱下这件雪白的外衣,里面便是普通的青色内衬。他双手拎着衣领,朝着窗口的方向将其用力一甩,这件衣服立刻像鸟儿一样跃到窗边,顺势将聆鹓缠住了。同时,一边的袖子还像蛇一样缠绕在弥音的手臂上,将她一同拽了下来。两人同时发出惊叫,却很快发现这件衣服的下落速度十分缓慢,如轻飘飘的羽毛。
这件衣服将她们稳稳地拖到地面。等她们平安落脚,归海氏这才又一挥手,将衣服召了回去。他一面走向她们,一面伸出双臂,长衣便自然而然地穿在他的身上。
“这是龙绡。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真的是太感谢了!您再晚一步,我们真不知道……”
两人连连道谢,却不断咳嗽着,话也说不利索。归海氏先示意她们冷静下来,稍作调整。随后,他才望向混战中的四人,对姑娘们说:
“是谢公子吹响龙哨,我才能尽快赶来。我猜你们并非故意选取此处争斗,但这个地方并不简单。除了屋主人的收藏,还有许多衙门的重要案卷借此地保管。你们闯下大祸,绾龙城定是容不下你们。所幸,还没有谁看到你们的样子,快趁更多人出现前离开才是。”
“我们没有办法!”聆鹓焦虑地解释,“那个无常鬼,还有那个孩子……不说能不能打过,就算阿辙他们有办法,也不能轻易伤了他们。至于原因,给您解释起来——”
“不必说。”归海氏抬手打断了她,“大概的事,我有些眉目。近来本城怪案频发,我本就由城主授意调查。今天所有的事,我都能给出一个解释,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们的朋友停手。再打下去,卷宗燃烧殆尽,连我也保不住那个孩子。”
“怎么才能阻止他们?!”
薛弥音忽然灵光一闪:“我有办法。”
她忽然用指甲掐起一根弦,将其绷得很紧。她另外的手指,托起了另一根弦,又用指尖压下去了第三根。她很快调整好手的位置,又用拨片一撩,一阵强大的音浪从三味线中喷薄而出,势不可挡。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音浪所过之处,所有人都捂紧了耳朵。这声音实在是太刺耳、太刺耳了,但又不仅是尖锐那么简单,听了真令人抓心挠肝。若这种声音再持续得久一些,听者就要将自己的耳膜生生戳破了。
四人都看向声源的方向,自然也就注意到了归海氏。谢辙立刻后跳,踏墙几步来到了归海氏身边,手里始终用剑作为抵挡。他的衣服有几处破损,气息乱成一团,所幸身上没有伤口。毕竟若是给切血封喉所伤,他也不能这么简单地明哲保身了。而寒觞却皱起了眉,看样子他并不想这么轻易退出战局。不论是交手前还是交手中,他对朽月君语言、妖法与剑技都有了透彻的认识——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他不讲道理、不讲逻辑、不讲章法,一切都随心所欲,一切都乖戾难懂。
但他知道,继续争斗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他调整了自己的妖力,属于狐狸的耳朵与尾巴也早就收了回去。他将长剑收入鞘中,短短的剑鞘便轻易容纳了剑身。朽月君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临了儿还推过一阵妖火。火焰转变为青黑,凝聚成狼的形象朝着寒觞奔涌而来。能承载神剑力量的剑鞘自然也不普通,寒觞抬起它,让火狼迎头撞上,自己步步后退。在碰触到那金曜石的剑鞘的一瞬,巨狼的形象溃散殆尽,徒留余火徐徐坠落。
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寒觞很想来这么一句以作挑衅,毕竟朽月君说的干的可比自己过分得多。但既然归海氏现身平事,自己就不该惹上更多麻烦。
枫走到朽月君的身边,双目依旧血红。他们所有人都被灼灼烈火包围,连门口也被火墙堵死了。各种材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绝于耳,令人战栗。
“龙族是何时有兴趣插手人间之事的?如此孤僻高傲的族群,怎么舍得在这里现身?”
“还一位朋友人情,劳驾,给点面子。”
面对朽月君咄咄逼人的质问,归海氏面不改色地回应。
“人类朋友?真有意思。龙的面子何时这么廉价了?”
“价格不等同于价值,价值取决于意义。而这意义,是只有当事人能评判的。”
“哼。”
朽月君冷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但从那恣意狂放的妖气中,谁都能感受到,他并不打算善罢甘休。归海氏向前一步,指了指他身边的孩子。
“我无意与人间的走无常交手。若与阎罗魔结下梁子,我也无法与我族交代。我只想要那个孩子,他在本城闯下不少祸患,我得给故人一个说法。何况近来瘟疫横行,我必须确保十恶与之没有关系。这也是为了那孩子好。”
朽月君笑着卖起关子,拖着长腔幽幽道:“有没有关系,我现在便能告诉你。若说没有,那定是说不过去的;若说有,关系也不那么紧密。你其实并不想与我谈判,因为你不想得到答案,你只想完成任务了事。你们龙族,我不那么了解,但看透你——绰绰有余。”
“是,我道行尚浅,比不过您阅人间业劫三千。”
归海氏说得诚恳,龙的口中绝无谎言。这让朽月君微张着嘴,却不知怎么接话。要说尴尬倒还不至于,但这龙也真够奇怪的。别人正在这儿揶揄你,你非但配合得紧,还说骂得好骂得妙,这话茬是谁也接不下去的。
“别以为说几句漂亮话我便能放人了。”朽月君伸手揽住枫瘦小的肩膀,弯下腰,将脸放在与枫的头同一高度上。他皱着眉,眯起眼,颇为挑衅地说:“这孩子还有大用处。如今睦月君封印已破,他自身恐怕也元气大伤。比起担心杀之恶使,你们还是想想自己人更为要紧。将这庭院乃至绾龙城付之一炬轻而易举——但我不屑去做,没有任何好处。你们几个,我今天倒是见识到了,一个两个都比我想的更有意思。他族之物干涉人间的事,可真是奇耻大辱,我可不想随你们一道蒙羞。今日我便不再奉陪,但他日……我们还会再见。”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扫过包括归海氏在内的每个人,最后在薛弥音脸上多留了一阵,令她生厌。朽月君脚下燃起一阵火光,很快与枫不见踪影。远处传来百姓与官兵的喧闹声,竟令人安心。叶聆鹓终于失去力气,跪坐在地上,后怕令她大口喘息。
“快走吧,已经没事了。”
一贯语调冷清的归海氏此时的话竟似春风化雨。他拍拍手,霎时,大雨倾盆,所到之处的火光尽数熄灭。上空那神秘莫测的色彩不再鲜艳,也随着火势的衰减而褪淡。还有几朵火焰不甘被轻易处决。挣扎几番后,还是被这无根之水扼杀,连作为证据的余烬也被冲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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