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辙与如月君仍被困于漆黑的库房之中,与那些不会说话不会动的人偶作伴。当然,此刻的他们还不知门已被一道符咒悄然封锁。更危险的,则是他们后方的墙壁。这屋子的空间比外面看上去要大,他们也没顾得上查看与槐树相接的地方。在黑暗中,有什么从中探出身来,动作缓慢而轻盈,如穿墙的鬼魅。
“除了这些,还能判断出什么吗?”谢辙问如月君,“比如陶土的成分?”
“可有些难了,我觉得还是得弄走一个。要么先掰个断面,说不定能看出什么。”
“这……”
偶人实在太过逼真了。它们静谧的眉眼轮廓分明,每一个看上去都一模一样,细瞧却似乎还有区别,不知是不是不同发质与眼睛造成的错觉。有一部分偶人被上了妆,面色红润,唇色自然。它们实在过于生动,令谢辙不太敢就这么轻易下手,去拆谁一条胳膊,或者掰断谁的手腕。就仿佛他这么做了,那“受害”的偶人就会因为疼痛而叫出声一般。
“哎,这个人……我见过。不对,不完全见过。”
如月君说的是旁边一个偶人。谢辙将灯凑过去,能看出一个面容朴素的男性容貌。它可能是个粗人,因为通常只有频繁干粗活的人才会将头发修剪得这么短。它的眼睛是寻常的棕褐色,普通得不能更普通了。如月君却指着它说:
“我知道了,我见过这对眼睛,是一对女人的眼睛。她那时候被活尸袭击,活不长了。我本该杀了她的,但她向我求助,想逃到山里去,因为村里人都在追她。那片山区很大,里面也很危险,一介弱女子只能是有去无回……所以我给她指路,掩护她逃走了。”
“……你这真是……”
“我也没办法。再怎么说,这也比她被村民活活打死,或情急之下咬伤他人要好。我记得很清楚,她那时候的眼神……还有这颗眼球。你看,这边这个,眼白上有一道不起眼的黑线,就是这个位置。想来现在,她应当是死了。”
“但这是个男性的偶人——应该吧。”
“头发来自另外的人。”
他们上下审视着这个偶人。不论它身上那些部件来自何人,如今它都是如此安然,如此平静,就像远离尘世独自清修的僧人。如月君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想要将那偶人身上的眼球取下来。她心里觉得,它并不属于这无生命之物。而就在她刚伸出手时,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入春之后,仓里的耗子的确是活跃起来了。”
这声音突兀地跌入两人的耳朵,他们同时一怔,立刻警觉地转过身去。谢辙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之上,如月君也做出了迎战的动作,这几乎刻在骨子里的反击本能曾令他们在无数次危难里保住性命。
……这次也可以吗?
方才的慌乱让他们不知谁将烛灯打翻了,灯油撒得满地都是,火焰顺势蔓延。寒觞说过这火不会轻易熄灭,而周围也不存在什么易燃物,这一摊火光就在这儿静静地燃烧着。空间内更多的黑暗被驱散了,数不清的偶人整整齐齐地顺着墙,码得层层叠叠。仅仅是火光范围内所让他们能看到的,就已有四十有余的偶人。不知为何,它们的眼睛都齐刷刷看向这边。它们究竟是在凝视谢辙和如月君,还是这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访客呢?
这位访客,仅有一只眼睛。他的左眼被干净的白纱布包裹着,在火光下泛着暖光。但他的另一只眼睛冷冷的,从神态到色泽都是。那是一种冰冷的深蓝,像深沉的海,像深远的天,像深邃的夜。从那仅有的一只眼眸中,谢辙读出了些许索然,些许轻蔑。他乌黑的中发末梢垂在肩上,修身的衣裳显得庄严。但一件外衣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下一刻就会滑下去,衬得又相对随意了。
“你是何人?!”谢辙震声道。
“有趣,这该是我说的话才对。好一出反客为主。”
如月君说:“一定是无庸家的人。”
不用如月君说,从他的这份从容还有说话的内容,谢辙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来。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随时准备拔剑而出。那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他算不上高,甚至比谢辙要低一点,可他刻意垂着头,自下而上的目光像是略微出鞘的匕首般闪着冷芒。他是人吗?还是妖怪?谢辙一时半会不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只觉得毛骨悚然。
“月黑风高夜,就是六道无常入室行窃的时机吗?”
“是吗?我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唷。”
如月君的态度倒是轻松,谢辙却觉得自己一背冷汗。他瞄了一眼门口,不知何时门已经关上了,他自然一眼看到那先前不存在的新符咒。门被锁了,他可能不是从那儿进来的。谢辙又望向另一侧,火光的边缘触及那里,他能勉强看到墙壁上有竖直的、不均的轮廓,可能正是槐树所嵌入的部分。在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开口,至少能容纳一人探出身子来。谢辙忽然就明白了,那里是一处灵脉,这个人是从那边过来的,而不是门口。
如月君的胆子倒是够大。趁那人还未回话,她继续说道:
“每一个偶人身上都有来自生者的物品。我先前只听说无庸家对妖怪下手狠毒,就连自己的式神也只当工具使唤。没想到,对人类的尸体也百般侮辱,真是恶劣。”
“我们似乎还没有关于保护妖怪的律法,”那男人微挑起眉,进了一步,“别说妖怪,就连家畜也没有。狗若因看家护院遭歹人刺死,是既定的命运;猫若受了伤不再能捉老鼠,也是说换就可以换的。养什么就要将什么养老送终么?”
“你们无庸家的人一向如此!视生命如草芥,将妖怪也当做什么卑劣的种族,凭借自己人类的身份就自视清高。迟早有一天,你们会爬到其他人所有人的头上去。我看啊,你们怕是要与当今的天子一争高低了。”
这话若说出去,可是要被杀头的。如月君这么直白地讲出来,却完全没有震慑到对方。那人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耸耸肩,竟然勾了勾嘴角,短暂地笑了一下……虽然有些敷衍就是了。
“‘妖的梦魇’……很多人都这样评价,这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你好像搞错了一点。我们从未以人类的身份自傲过。能够奴役妖怪,都只是凭借人类的才华与智慧。强则尊,弱则卑,不论什么出身,能力才是决定一切的标杆。至于所谓什么对于妖怪的优越感,那不过是老一辈们……仗着家族共同努力当做他们自以为是的资本罢了。无庸氏,需要改变。”
他应当是无庸氏内部的革新派了。谢辙看了一眼如月君,如月君微微点头,她明白这层意思。他从燃烧的灯油边走过,离二人已经很近。看样子,他好像并不打算轻易放走两人。至于如月君,更是没准备就这么走人,她大概还有很多问题要质问他。
“这些偶人是哪儿来的?”
“倘若你没有为此花过一文钱,还是请少些问题罢。”
“是谁做的?为何有生者身上的东西,说!”如月君瞪视着他,“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轻叹一声。
“真没礼貌。”
谢辙也看不下去了。他用严厉的口吻质问道:“礼貌?与你们这些旁门左道需要客气什么?需要人体部位所制作的器具,都有不小的邪性。你们自以为能驾驭它,真是高傲无比。”
“高傲也要有高傲的资本。”那人说,“既然你们想知道,那便自己看个清楚。”
说罢,他一打响指,忽然向后迈步,逐渐退到一边去。可就在此时,所有的偶人都“活”过来了似的。它们方才苏醒,眼珠忽然灵活地转动,最终都落在他们二人身上。每一个偶人都颤颤巍巍地迈步,身上都泛起了一层幽蓝的微光。他们觉得,周围的空气好像更冷了。
“……是怎么动起来的?灵力?”
谢辙还在飞快地思考,如月君却掰了掰手腕,勇敢地上前两步。
“想知道这些,便只能将它们就地拆开,一探究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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