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成了我们的约定。现在,到了你履行承诺的时候。”
霜月君看着叶雪词认真的双目。她眼里唯有坚决,尽管语气并不是那么强烈,霜月君却不难感受到她那不可扭转的态度。
“我不会食言。但是还请你先将琥珀交予我手。”
“你不会食言,难不成,是怕我食言么?”叶雪词突然嗤笑一声,“您可是堂堂六道无常,我一介小人物,哪儿敢耍这种把戏?何况若您没有骗我,凛天师一定就在附近。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应该更不必紧张才是。”
霜月君看着她,缓慢地眨了两次眼睛。随后,她指向自己身后木屋的门。
“凛天师就在这里等你。你虽算不上什么小人物,但你说的是,我不该显得像是在压迫你一样。你可以最后再将琥珀交给我,不过至少让我看一眼,确信它在你手里。”
没那个必要。
这女人的心声直直流入霜月君的脑海里。她因为惊讶微张开嘴,随后点点头,将身后那扇门拉开,自己则让到一边去。她说:
“我不会听到你们之间的对话,这点还请你放心。我在附近有其他事要处理。当你离开的时候,请直接将琥珀交到凛天师手上,他会转交给我。可你若是想耍什么花样,我会第一时间赶回来。虽然,我不认为凭你的实力会是凛天师的对手。”
真自信啊,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女子。这屋里,该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我们还没你们殁影阁那么下作。
霜月君不悦地皱起眉,看也不看她一眼,双目放空望向前方。即使在心里,叶雪词也在默默揶揄她,霜月君并不客气地给予回击。两人明面上没有吵起来,心里却都在嘀嘀咕咕。不过叶雪词的确没从她开放的思绪中读出阴谋的味道,何况,他们确实没这个必要。她慢悠悠地从霜月君刀一样笔直的视线前掠过,霜月君“啪”地摔上了门。
随后,她露出有些悲哀的神色来。
希望这女人得知真相后,别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来。本身这个决定就够冒险了……山海能答应她做这种事,也实属离奇。
也许也不那么离奇……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平等地认为所有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很强大,不论身躯还是灵魂,他甚至有能力去干涉得知真相的一方的反应。世上若是多几个他这样的圣人,江湖一定会太平许多。但这样的圣人,又凭什么独自背负那么多呢?未免太不公平。霜月君突然想到,或许这也是六道无常中不都是所谓“好人”的原因。
那位大人从未盯上他,因为他们都知道,即便不为他增加任何约束,他都将会始终贯彻自己的原则。尽管有些地方与那位大人的理念相悖。
但世上更需要自发的“好人”。
叶雪词走进屋里,当身后的门轰然紧闭时,一切都变得明亮了。屋里没有点灯,但是墙壁上贴着的符咒都在散发着温暖的柔光。她看到空旷的室内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法阵,一位仙气凛然的年轻男性坐在一端,紧阖双眼。
他就是凛天师?
叶雪词慢慢向前走了几步,那人便开口了。
“原本入定之事,应选户外清净之处,以近日月。今夜大雨将至,借晴不易。再一来,考虑到叶姑娘终究是妖的身份,还需在四壁设下符咒与辅助的阵法,若是露天的环境则难以实现。您切莫见怪,我绝非对您有所敌视,而是人与妖间差异诸多,更为危险,我不得不对环境加以限制,以求双方魂魄的稳定。”
“哦,没关系。”叶雪词环顾四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话不多说,还请您快些开始吧。”
“请姑娘就坐。”
按照凛天师的指引,她坐在一处地方,学着对方的样子盘起腿来,屏气凝神。墙壁上那些整齐的符咒端端正正地贴着,上面不知用何种墨水书写的符文时明时灭。但在正式开始之前,凛天师还是准备多说些什么。
“有些事,兴许与入定无关,但既然时机未到,姑娘能否听我说上几句?”
“您但说无妨。”
叶雪词始终对他保持着一种距离感的尊重。作为知晓天下秘密的、在知晓天下秘密的地方工作的角色,她当然知道他,了解他——不然也不会通过霜月君拜托他。若是凛山海有什么重要的话说,她也乐意听一听。
“您知晓天下那么多秘密,一定从其他人口中听过,您的前世与极月君的事。”
“嗯。”叶雪词大方地承认,“我已经知道,我的某任前世是他的弟子。他们的关系应当不错,极月君才会在我儿时救我一命。想来,是念在这层情分上。”
凛山海微微叹了口气:“在几百年前,我道行尚浅时,他曾因为一件小事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这报恩就像是报仇一样,想拦是拦不住的。’他认定我的前世有恩于他,便利用身份的特权,生生世世都护着我。虽说不至于事无巨细,但他诚然庇佑我度过了许多危急的时刻。那些道理,他比谁都明白,有时甚至还会劝别人,不必在此生之外的时节过于挂念。但,那也是因为那些人能力不足。极月君这样的人,倘若时间与实力允许,就会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他其实是个执着又倔强的人呢。”
叶雪词听了半晌,总觉得听明白了凛天师的意思,又没完全明白。或许最佳时机未到,凛天师还没准备进行这场仪式。于是她追问下去:
“所以?您是想说,我的前世也曾有恩于他吗?她……不是他的徒弟么?”
“不,这有些不同,具体的事我单单这样向你口述,你定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你的那位前世,名为云清盏。”凛天师说,“我永远记得那孩子,还有她的姐妹,唤作云清弦。”
“我知她们一个哑,一个聋。起初她们都是被左衽门胁迫做事的人,甚至与凛天师你作对。后来,是极月君解救了她们,收入门下,她们才重获自由。”
凛天师有些惊讶:“你知道的还不少。”
“但也只知道这么多了。如果您还想说些什么,我洗耳恭听。”
“嗯……这样一来,我似乎也没什么多余的事能说。剩下的,只能交给入定了。”
“那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始?”
“已经开始了。”
凛天师话音刚落,叶雪词惊觉自己正置身于截然不同的环境里。原本她在一座木屋里,大风拍打着窗户,展现出骤雨的前兆。可不知何时,耳边忽然十分安静,他们也不再身处昏暗的室内。就像是一场梦,梦的主人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如此一来,便能确定是在做梦了。
“这场入定我多花了些工夫。”凛天师就站在她的身旁,“我不想让你完全地代入前世的身份中去。像你这样的人,恐怕很容易将两个不同的人混为一谈,最终弄不清真实的自己究竟是谁。这对极月君来说也是个麻烦,所以,我换了一种方式。”
“旁观的入定需要更多准备,”叶雪词皱起眉,“但您本不必如此。”
“我不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极月君。我要来一些他作为纪念的、你们的头发,还托人求了许多珍稀的材料。希望你能明白,这次入定,是在许多人共同的努力下完成的,希望你好好珍惜,能领略到我们的良苦用心。”
“哦。”
叶雪词表面上淡淡地应付,心情却莫名有些紧张。她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压力。这种压力诚然是凛天师所给予的,但她这般“没心没肺”,本身不该惦记的。他们当真是为了自己好么?不一定,说不定只是想让极月君摆脱自己这个累赘罢了。毕竟极月君是那样温柔,那样善良,就算与自己过招时也不会下狠手。
她很清楚极月君的可怖之处:那双袖下的枯骨,不知葬送了多少迷途的亡魂。
但那些终归是厉鬼,只是些凭白伤人、无法超度的可怜人。当谁也无法拯救它们时,毁灭亦成了救赎。极月君究竟有没有什么心理负担,那要问他本人才知道。说不定,连他本人都不愿意给你说个明白。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是哪儿?”叶雪词环顾四周,只判断出自己正身处一座城镇宽阔的街道上。
“是用云清盏的记忆构建的地方。这里的确存在,只是与现世有所偏差。不过,过了这么些年,恐怕这点差距已不值一提。”
“我们旁边的是……一个戏楼?”
“是了。你倒是很敏锐。”
“这里怎么没有人?”叶雪词环顾四下,“街上没有,楼里也没有。”
“嗯,但很快便有了,重构记忆需要时间。”凛天师指着那栋两层高的戏楼说,“在这段记忆中,她年过三十,但仍青春貌美——习武之人的体魄都老得慢些。她与清弦被纳入极月君门下后,不再叱咤江湖,只是偶尔替师父做些琐碎的任务。极月君精通乐理,乐感极强,他教她们的并非是作为杀手所必要的武学,而是……文人雅士理应知晓的礼乐之事。”
“……”
“他想要她们过平静的生活。”凛山海说,“十年罢了,对六道无常而言,不过弹指一瞬的事。但对清盏而言,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最有意义的十年。在这段漫长的时间中,她因机缘巧合与一位男子相识。他不贪恋清盏的美貌,也不介怀她的口不能言。他单纯地为那温婉而凛冽的琵琶声动容。”
“她的乐声带有杀意?”
“她终归是个杀手。尽管极月君这些年拼尽全力地帮二人消磨乐里的戾气,但实在收效甚微——她们曾受过那样的苦。不如说,比起清弦,清盏还做得更好。”
随着景色变得愈发清晰而真实,叶雪词的心越跳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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