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从帝都斟鄩到昔阳城时,姒易便不想带上沐公公,虽说他也不习惯身边没有他,可他年事已高,长途奔波实在是折磨。这场战役虽说危及大夏王朝的生死存亡,可沐公公自幼入宫,自始至终都在为王室效力,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安享晚年。可先帝驾崩,留下姒易和姒云萦,他还是义无返顾的站了出来,以稳姒易王位!
大夏王朝之所以没有内乱,除了帝军在暗中除邪扶正,沐公公也功不可没。有多少人对姒易不满,他沐公公便有多少敌人。姒易幼时,沐公公便陪在他身边,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和气度,沐公公是首要功臣。
沐公公曾亲手教姒易帝王之道,虽是一届宦官,可像模像样,礼数分毫不差,令那些国礼大臣都敬畏。无论天文地理,沐公公更是没有不知道的,作为姒易的启蒙老师,他在后者面前,早已不是一个服侍自己的老太监,而是一个类似父亲的角色。
当有臣子说姒易书法歪斜,没有帝王之风,沐公公便带着姒易日夜苦修。有谋士说姒易年纪太小,不懂人事,他便找来万千书卷,先自读一遍,找到可供细读的点,再让姒易读且思考,以此加快效率。
在那御书房,沐公公陪姒易待了许多个酷暑寒冬,姒易待多久,沐公公便待多久。无论是早晨的粥还是深夜提神的药汤,沐公公都陪姒易一起尝过。所以此时这位年轻的帝王,匆忙跑向沐公公房间,想见其一面。
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但姒易没想到会是这等时刻。他以为沐公公能见到自己上战场杀敌,见大夏取得胜利,可他就此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似有所待。
姒易忘记自己是如何到的房内,她一路狂奔,面色紧张,眼眶红润。一进门,便顺着下跪的婢女侍卫看向朴素的房间那头。
姒易终和沐公公对视,他慈祥的样子始终如旧,可再也不能令姒易心安。因为姒易难以回天,难以令自己这唯一的亲人留在人世。
为了看到姒易,沐公公始终盯着门。而此时,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姒易走来。他的最后一口气,也是留给姒易的。他们都有话要对彼此说,都是藏了一生的深情,和所有的祝福。
姒易努力让自己淡定,因为他是帝王,可在微笑着的沐公公面前,他只像个孩子。姒易学着他的样子,也微微的笑,可笑的勉强,笑的心酸。他在沐公公床边跪下,握住他苍老犹如木材的冰冷老手,眼泪难受控制的从眼眶落下。
沐公公面色晄白,声音虚弱,可还是像姒易儿时那样,语气温和,但又绝不可能妥协的说:
“身为帝王,不可对宦官下跪。”
沐公公脸颊苍老惨白,令姒易微微摇头,似这次要不听话了。他喝一声出去,令所有人连滚带爬的出了房间。这房间空空荡荡,可沐公公重复一遍,姒易依旧没有起身,他像个不孝的逆子,跪在自己的老父亲前,一时已张不开口,只是极不争气的落泪。
沐公公老眼浑浊,也有泪涌出,可又在扭曲的皱纹里徘徊,迟迟落不下去。
“别哭,我相信你可以将大夏守护住。”
姒易一个劲的点头,本是滑稽的动作,此时伴随着泪涕,显得无比悲情。
从小,沐公公便这么相信姒易,就像他常说的,他辅佐过三代帝王,最清楚姒易这条血脉里流传着怎样的英勇和帝王之气。可即便是帝王,也扭转不了生死,改变不了时间,更不能令时间回到那年的酷暑时节。
姒易脑海中突然浮现当时的场景,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写字背书,可天气炎热,无论他怎么提升还是犯困。沐公公见着,所幸不再叫他,只是给淌汗的他扇起扇子。姒易睡了多久,沐公公便扇了多久。现在沐公公困了,想睡觉,姒易却不想给其扇扇子,只是握着他的手,带着些哭腔,道:
“别走。”
沐公公并不理会姒易,自顾自的说:
“老奴已辅佐大夏君王七十三年,唯独跟着圣上最开心。圣上虽说没有先帝的资质,难以成为修行者,可是老奴心里最成功的帝王。”
说到这,沐公公泪流满面,姒易更是泪涕纵横。
“打小,老奴就在圣上身边照顾圣上,今后恐已不能随行。希望圣上守护好疆土,坐好帝位,遇事务必和良臣商议,不可一意孤行,不可让奸佞小人施计于忠臣,且爱护百姓,可少吃珍馐几盘,不可缺百姓口粮。这便是帝王昌盛,千秋万业之道。”
“别走,别走。”
姒易哽咽,声音穿到门外,无论是婢女侍卫,太医郎中,还是谋士武将,听之皆眼中泛泪,跪于门前。一国之公,即便是宦官,也该受此重礼。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是这般忠义!
“时候到了,我该走了,有一事,希望圣上成全。”
沐公公哭着笑,见到姒易这般模样,他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他高兴于姒易和自己有浓重的君臣之情,可又伤心于只有这等情义。自先帝死后,无儿无女的他,已将姒易,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可身份难以僭越,生前,他始终听不到自己想听的那个词,但死后,希望自己不待在绿野蛮荒。
“你说,你说。”
姒易离不开沐公公,听到他说的话,更是将面孔凑到其手边,痛苦心塞。
“恳求圣上,不要顾老奴宦官身份,将老奴葬在公主墓边。公主体弱多病,老奴到了下面,也好护她周全。”
“好,好。”
姒易点头,再抬头时,沐公公已去了。他终是舍弃自己的名,以终生完成先帝交给他的任务。
眼角的泪浸湿了枕头,姒易压低声音,哭声撕心裂肺。可在这道哭声下,沐公公终是见到自己那心爱的小公主,正捧着一本书,站在木槿花丛里呼唤着他。她水灵的像个小仙女,脸上已不再有病魔的折磨。沐公公蹒跚着腿,一个劲的答应,说老奴来啦,老奴来啦。他那可爱的小公主,就站在原地,乖巧的等其来,随后伸出滑嫩的小手,抓住他那只干枯的手,对他说:
“沐公公,我新写了几首词,专门送给你的。”
……
一拳锤在床沿,嘶叫声中满是无力。姒易在房间里怒吼,可始终没有松开沐公公的手。他该叫出沐公公想听的那个词的,可他当时没说出来,此时即便说千遍万遍,也难以让其听到了。
姒易跪在床前许久,自此,他再也喝不到沐公公端来的三餐。在他的寿宴上,再也没法像往常一样和其喝酒。自此,他在人世再也亲人,他要一个人面对天下苍生了,像沐公公这样的人,始是没了。
从听到沐公公病危的消息起,姒易便觉得五雷轰顶。今早他就说身体不舒服,想回去休息,姒易派郎中太医诊断,中午还来了一次,可没想到寿正终寝也来的这么快,这么快就将支撑姒易的顶梁柱给砍断。
姒易看沐公公苍老的面容许久,盯着那几块老年斑走了神。就此,姒易要一人上早朝了,很多心事,也只有与那盆常陪伴自己的木槿花诉说。
等脸上泪干,成了两道痕,姒易才站起,他顾不得抹了一把脸,便走向门去。这次面对群臣,他要更加坚定,更好的做一个帝王该做的事,这样才不负沐公公的期望,才算对得起他。
开门,姒易笔直而立,似人间正道。面目又铁青,有不可挑战的帝王之威。他眼皮微低,似将自身的所有情绪都隐藏进深处,不再轻易显露。明白长大的道理需要很久,可真正长大只需要一瞬。
“将国公运回斟鄩,葬在公主一侧。”
有人领命,有人随姒易前往前厅处理要处理的事。这个过程用了几个时辰,可始终无人敢安慰他,也无人敢提起沐公公。谋士武将各司其职,姒易也坐在自己的龙椅上,可摸着那龙首扶手,总觉得需要改变些战术。
“苏爱卿,你觉得惊鸿将军所带军队,是否该前往前线?”
苏忠谋一直以为圣上在缅怀沐公公,他称之为国公当之无愧,值得圣上包括所有大夏人怀念。可圣上既然在思考战事,令苏忠谋油然生出敬意,随后分析,道:
“夏家军奔赴前线的事恐怕已被南商得知,与其让他们停在昔阳,不如按原计划施行,这样更方便执行撤退的任务,且超乎南商想象,令其将劲使在棉花上。”
姒易微微点头,召来文房四宝,重新写信。动笔途中,姒易问:
“苏爱卿,住所可否布置好?”
“前线百万将士和夏家军的住所皆有准备。”
“有劳了。”
苏忠谋稍后退下,总觉得圣上有些不对劲,可这股成熟,总归不是坏事。处变不惊的帝王,忠心耿耿的臣子,舍我护国的军队。大夏一切已尽有,接下来便看战术的巧妙施展和军队的灵活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