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小火炉令夏萧夜里醒来好几次,阿烛前段时间还算能好好休息,可夏萧就没那么好的机会,一直熬到现在,以至于起夜时模模糊糊的,没了基本的思考能力。他伸手一摸,总觉得阿烛后背有些烫手。他忘了阿烛这个境界根本不可能患上凡世普通的病,便傻愣愣的问:
“你是不是发烧了?”
阿烛极为配合的摸了下额头,道:
“没有啊。”
短暂的谈话在夜里结束,夏萧抱着阿烛继续陷入梦乡,身处小山村又回到小山村,不能回到学院又回到学院,开始于这片天地间畅游,来回许久。
正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此时有这么个机会,夏萧才不会轻易放过。他在这间也算熟悉的侧房一睡许久,直到日上三竿,才抹着惺忪的睡眼,眯着醒来。
一般都是夏萧嘲笑阿烛,后者总一睡不起,要么就是眯着个眼睛。在学院,他们刚认识时,阿烛晚上若是被龙丽她们拉着聊天,太晚睡觉,第二天必然眯着眼睛上山腰。那时的她双目无神,像山路上的俏皮幽灵,令人见着不禁想笑。
在床上坐起,夏萧见阿烛忙来忙去的收拾东西,慢吞吞的问:
“你干嘛呢?”
“今天要去斟鄩,不得收拾东西?”
夏萧抓了抓头发,淡淡回答一个哦字,继续坐在床上发呆。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这里的东西,在斟鄩都有更好的,只是阿烛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便带上一些童年的回忆,那些手绳、石子、小木棍,虽说没什么实际用处,但都是她在小山村无比美好的回忆。
关于她的东西,姥姥都放在一个大木箱里。在夏府对她家开始送各种东西前,家中只有这个木箱还算崭新。姥姥给阿烛说过,这是她当初嫁给自己丈夫时,她那酒鬼老爹专门砍了几棵树,用上好的木材做给她的,这才没有损坏。
阿烛到来前,这个木箱里放的是姥姥的嫁衣,那是她尘封起来的古老记忆,也是她这一生本以为的转折,可又是一段凄凄惨惨经历的开始。但自从阿烛来到小山村,来到姥姥身边,这里面便装满她的东西。
从小,阿烛每一件穿旧不要的衣服,姥姥都不会扔。她将它们洗干净叠好放好,算一种纪念。她知道这些对今后的阿烛而言什么都不值,也卖不了几个铜板,但人活于世,总需留些念想才是。
它被放在姥姥的衣柜里,阿烛搬来,不过一会便捂着小嘴,泪流满面。她想给夏萧分享一下自己儿时穿的衣服,每一件衣服都见证着她的成长。可她长大了,懂得姥姥的辛苦,此时怎么都笑不出来,满是心酸。
一恍神,见阿烛坐在椅上抹泪,夏萧急忙起身。顿时,皮靴衣裤自己上身,腰带长发自系简绾,令其显得神采奕奕,精神盎然,与之前懒散的样天差地别。他走向阿烛,刚张开手臂,她便投入怀抱,带着哭腔说:
“我们今天就去斟鄩吧,姥姥的时间不多了。”
“好,我去给姥姥说,等她收拾好,我们就出发。”
夏萧的理解,是阿烛一直庆幸的事。她自小便听闻丢下老人,独自潇洒的事,小山村里所有晚辈,皆是如此。可她不想做白眼狼,夏萧也一样。他从未体会过祖父那一辈的亲情,因为爹娘的父母要么战死沙场,要么死于官商之争中,现在姥姥还在,本是幸事,他自然得和阿烛一起好生孝敬她老人家。
若要追源,夏萧最要感激的,也是这个满脸皱纹的佝偻老人。若没有她,他兴许也不会见到阿烛。虽然夏萧一直觉得命运使然,很多事即便有改变,也会有对应的事将其弥补,可当前所经历的事,已是最好,和阿烛的故事,也算有个不错的结局。
故事的结局往往不会体现在某一天某一事,可只要有明朗的未来能遐想,便算不错。
姥姥在衣柜里反复挑选自己的体面衣服,老人家一生辛勤,即便夏府送来名贵绸缎所成的上好锦衣,她也一直舍不得穿。不过现在倒是时候,坐在铜镜前,姥姥唤来阿烛为自己简单打扮,也对夏萧说:
“咱们马上就走,什么时候到?”
“下午就到了,很快。”
知道夏萧和阿烛实力的姥姥能猜到用不了多少时间,可当夏萧真的说出时间期限,她还是忍不住吃惊,也满是担忧的问:
“我这把老骨头能受得了吗?”
“放心吧姥姥,就和坐在原地一样。”
姥姥自然相信阿烛,满是期待的点了点头。镜中,她看着自己枯黄的脸,忍不住自嘲。
“人老了,好丑呀。”
“姥姥才不丑呢,在阿烛心里,姥姥最漂亮了。”
“就你小嘴最甜。”
阿烛看着姥姥端出几大盘粉碟胭脂,其中瓶瓶罐罐令她眼花缭乱,不禁问:
“姥姥,你有这么多装备啊?”
说到这个,姥姥有些不好意思,道:
“都是夏夫人送来的,每次送东西时还给我写封信,让我保重身体。夏萧啊,你娘亲字写得秀气又好看,你的书法肯定也不错吧?”
阿烛扑哧笑出声,毫不客气的打击夏萧。
“他的字和豆豆在地上爬出来的一样。”
“怎么说话呢?”
“姥姥,阿烛说的没错,我的书法的确是差了些。”
见夏萧这么维护阿烛,姥姥还是瞪一眼后者,令其吐了吐舌头,看着诸多瓶罐,就是下不去手。她自己都没用到过这么多东西,此时还真不好下手。可当前也不急,便慢慢用自己的手试色,为姥姥打扮,令其成了个雍容贵人。
洪老爷子来,见大姐变成这番模样,一个个都成了马屁精。
“大姐,你今天太漂亮了,比你出嫁时还漂亮嘞。”
“就是,果真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啊!”
“那叫人靠衣装马靠鞍。”
“一个道理嘛,差不多差不多!”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说,姥姥先是一句阿烛为我打扮的,能不漂亮吗?之后便略有些气愤,道:
“都小声点,别吵到我家姑爷和姑娘。”
洪老爷子们皆笑了笑,彼此对视时,满是不舍。他们和大姐在这小山村过了一辈子,很多叶落归根,只有大姐这一走,便是没有归期的事。他们虽为大姐高兴,她养了群白眼狼。可阿烛是个例外,可此生,再也见不着面了。
等姥姥将夏夫人送来的玉镯都戴上,便起身看向众人,问:
“怎样,好看吗?”
虽说一把年纪,可女人爱美,无关于年龄。夏萧和阿烛,连同洪老爷子们皆夸赞,令其坨着一脸皱纹,不停的笑。这种幸福的感觉,令其恍惚已入天堂。那里没有苦难没有抛弃,只有无尽的欢乐。
等一切准备好,大家都走出房间。夏萧和阿烛站在院中,其中花草皆有些蔫,可他们看着姥姥,耐心道:
“姥姥,我们不急,你们慢慢聊。”
姥姥一边连连说好,一边对诸人说:
“房间的门我都开着,里面的米油,还有鸡、田、树,你们都分了。我这一去,恐怕就不回来了,身子骨也经不起折腾。你们都保重身体,少喝酒,有空先把棺木准备好,我这一走,就没人管你们了,但你们得答应我,把每一个先走的人葬好,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不能让咱们兄弟风吹日晒,没了归宿。你们的房子也都漏雨,如果下次再下暴雨,就来这住吧,都别客气。”
姥姥知道他们不会客气,此时说的,也只是几句客套话。可他们不再嬉皮笑脸,而是严肃个脸,示意大姐放心。
“大姐,到了那边多注意身体,多活一段时间,见见小阿烛是个什么样。”
姥姥觉得自己是见不到小阿烛了,可还是答应,而后轻描淡写的说:
“我走了。”
自从将阿烛带回家后,这个场景她想象出过很多次,又觉得无福享用,便劝服自己,说只要阿烛过得好就行,她也算做了一件善事,不求任何回报,只希望下辈子能过得好些。可现在,她终是踏上这条路,不负这些年的辛勤付出。
走到阿烛身边,看一眼新修过的房间和老家伙们,阳光下两道亮光流下,无比耀眼。真的要走了,就此离开,没有归期。
“走吧。”
不等夏萧和阿烛开口,姥姥已主动说出此话。她不喜欢拖沓,也不想耽搁他们。可她眼角的泪,令阿烛想带上爷爷们,她不是没有那个能力,别说五六人,就算五六十人都没关系。可姥姥觉得自己一人都是添麻烦,更别说这么多人。
若是阿烛坚持,姥姥肯定也不去了,所以他们对视一眼,皆没有多言。
神思一动,四周水来,将姥姥佝偻的身体拖起。她有些惊奇,而后慢慢升空,又感觉不到冬日的冷风,煞是高兴。她的阿烛啊,终是成了那些大修行者的样,难怪说下午就能到,原来是飞着去。
“保重啊!”
姥姥含着几滴泪,笑眯眯的挥手,地面的老头们都极为积极的回应,嘴里也念叨着:
“保重啊大姐!”
“一路顺风!”
夏萧和阿烛也皆如此,可后者看着爷爷们远去,见着小山村远去,默默在心中道:
“再见了,小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