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了整整一个月后,素以乐善好施而闻名的慈善家宋琅,终究还是没能扛过术后的一系列并发症,在春天这个万物生发的季节,却因急性的呼吸衰竭而匆匆离开了人世,结束了他不过三十七年的短暂人生。
这个重磅消息一经放出,便连续霸占了各路报纸与网络头版将近一周的时间,这在信息爆炸,从来不缺新闻与热度的二十一世纪,无疑是极为罕见的。
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各路媒体算是将这位自幼在孤儿院长大,依靠自身的不懈努力,最终成功拥有了大量财富后,非但没有胡乱挥霍,反而积极反哺社会的慈善家给扒了个精光。
从幼年到青年,从青年又到中年,宋琅的每一段经历都会被人给单独拎出来大肆讨论,似乎每个人都在不遗余力地榨取着他仅存的价值,关于他去世的消息更吸引了无数人参与讨论,不过大多都只是唏嘘不已,感慨一句“好人没好报”罢了。
一个人从离去,再到被世界所彻底遗忘,在当今社会,其实用不了太久,故而此事很快便不了了之,只不过,无论是那个因为觊觎他的丰厚财产而雇人将其撞成重伤,使其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人彘”的结拜兄弟,还是那个因爱慕虚荣,欲求不满而勾结外人的妻子都不可能会想到,他竟然会是自杀而亡。
但那并不是什么洒脱的成全,而是一个男人,在绝望之中为了保留自己最后的尊严而被逼做出的抉择罢了。
宋琅死了,而且是带着锥心蚀骨,倾尽四海之水也难以洗刷,耗尽无穷岁月也不可磨灭的强烈恨意而死,而在灵魂堕落到那片永恒无垠的黑暗中时,他亦完成了自身真正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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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发觉自己的意识已经苏醒,并重新回到了身体里后,宋琅几乎是下意识地,尝试着睁开了眼睛,却与正在床边躬身拧着帕巾的女子对上了视线,然后二人俱是一愣。
女子身材细挑,鬓如云卷,满头青丝只以一根普通的雕花木钗束着,上身着一件绣有雏菊的淡黄色短衫,腰间围着条素色半裙,以同色腰带环绕,做工瞧着也算考究,料子亦非寻常,但边角处磨损得已很是明显,显然是一件旧衣。
此女子今年实已是二十有七,不过天生一张圆润小巧的鹅蛋脸,哪怕未经保养,不施粉黛,却也依旧不显老态,瞧着顶多只有二十岁出头罢了,而且光看面相,也知道这是位温婉知性,极具东方古典之美的年轻姑娘。
见到床上那个让自己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的人终于苏醒,她先是一愕,随即眼眶一红,竟险些就这么落下泪来。
而刚刚才苏醒过来,如今依旧躺在床上的宋琅歪着头,瞧得很是仔细,在对方的眉宇间,有着一股藏也藏不住的忧色,而于女子天生的娇柔之中,却又兼有几分后天所生的刚强感。
这种柔中带刚的独特气质,宋琅曾在许多与自己一样,自身家境与出身并不好,需要她们自力更生,乃至于凭一己之力早早支撑起整个家庭的女人身上见到过。
不过,这些暂时都不重要。
他紧紧地皱着眉,一脸疑色地望着对方,见眼前姑娘以手中帕巾捂嘴,一副泫然欲泣之态全然不似作假,心中不禁升起了无穷疑惑。
这是什么情况?
她是谁?
为什么会穿着一套古人的衣裳?
难道又是那一对奸夫**干出的好事?
暂且不提宋琅心中如何疑惑,却见床边女子将手中帕巾丢回了水盆中后,抬起手,一边用手背拭去眼角流出的泪水,一边努力平复着心情,待得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却依然有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激动与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四郎,你终于醒了!”
宋琅眉头紧锁,满腹疑窦让他当即朝着对方连发三问。
“什么四郎?你是谁?这是哪儿?”
话一出口,他顿觉不对,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所熟知的声音。
再看这边,二十年相依为命,任劳任怨,从无怨言,如今却被自家主子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你是谁”,这无疑是瞬间击中了这个外表刚强的女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终于绷不住了,一下子背过身去,紧咬嘴唇,不住抹泪。
想哭,却又不敢真正地哭出声来,唯恐惊扰了刚刚苏醒的主子。
而另一边,发觉自己声音不对劲的宋琅一只手捂着嘴,正要从身下的红木大床上爬起时,却骤然间瞪大了眼睛,一低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并来回做着握拳的动作。
这一双手洁白无瑕,肌肤细腻,好似一根洗净的白葱,根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比那些整日涂抹保养品的女人的手都要好看许多,又哪里像是自己记忆中那满是老茧的手。
不知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的宋琅吓得一抖,赶紧扬起头,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而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喉结还在。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双眼茫然地扫过这陈设古色古香的房间,只是瞬间便瞧见了旁边桌子上摆着一面铜镜,他没有细想,直接掀开了被子,披头散发地下了地,赤脚冲上前去,全然不顾身后女子的惊呼,一把将面前的铜镜抓起,照向了自己。
下一刻,宋琅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惊得连下巴都忘了合上。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原先那张其貌不扬,但已长在自己身上三十七年的脸,而是一张瞧着顶多不过双十之数的,属于年轻人的脸。
虽然看起来还有几分大病初愈后的憔悴,却依旧难掩其五官之俊美。
两侧脸颊如刀削,中央鼻梁似高山,一对精致狭长的丹凤眼更是画龙点睛,开合之间,神韵万千,清冷之余,威严十足,两撇剑眉平添几分英武气,使得面相不至于太过柔弱,至于这一身好似自母胎中带出的贵气,那更是常人穷尽毕生之力也难以模仿,简直就是位从书画之中走出的王侯公卿,全然不像现世之人。
不过好看归好看,可这张脸对于宋琅而言,实在是太过陌生,他敢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张脸,但它为什么又确确实实地长在自己的脸上呢,难不成这是在梦中?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伸出手,使劲地捏了捏脸颊,那种真实而清晰的痛感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愣神。
骤然间,不待他反应过来,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便从宋琅的脑海深处突然涌出,就好似那骤而涨起的潮水一样,蛮不讲理地将这具身体曾经主人所经历过的往事给一股脑地冲刷了出来,顷刻间便让他感到头痛欲裂,身子晃悠了两下后,终于是双眼翻白,一下子倒在了身后女子的怀中,就这么昏了过去。
女子怀抱宋琅,口中惊呼不止。
“四郎!四郎!”
话音未落,下一刻,竟从外间闯进来了个着灰衣黑裤的高大汉子,看着约莫有三十来岁,在瞧见女人的第一时间,眼中便涌现出了一股赤裸裸的欲念,而下意识与之对视的女子身子一颤,赶紧低下头去,竟是不敢与之对视。
本名马卫的汉子莫说是眼神了,就连语气也极为轻佻,那样子,似已将眼前女子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梅姑娘,出什么事了?”
姓梅名清秋的女子垂着脑袋,小声道:“没,没什么。”
骤然间,马卫低下头,瞥了眼倒在梅清秋怀中的宋琅,心中升起的欲火顿时灭去,他眉头紧皱,突然上前一步,沉声喝问道:“他怎么下床了?他醒了?”
抱着自家主子,娇柔女子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子勇气,她一咬牙,扬起头,伸出手往外一指,严厉地呵斥道:“此地乃是王爷卧榻之处,容不得你这下人胡乱擅闯,还不速速离开!”
身为王府下人的马卫听了,不但不惧,反倒是冷笑了一声,接着一个跨步上前,一把捏住了梅清秋的脸颊,威胁道:“我也是王府的人,进来看看又怎么了?快说,他是不是醒了?”
梅清秋抱着突然醒来又忽然晕了过去的主子,不敢乱动,只是瞪着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马卫,后者见状,行为更加放肆,收回了手后,在鼻子下深深一吸,脸上不禁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陶醉感。
“香!真香!梅姑娘应当还是处子之身吧,啧啧,看来是得便宜我这个‘下人’了。”
梅清秋瞧见了对方那不加掩饰的淫邪目光后,身子微颤,却根本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跟眼前这孔武有力的男人正面相抗,更何况,若是不慎伤到了王爷,那自己可是万死难辞其咎,投鼠忌器之下,只能以沉默作为抗争。
正在这时,一个瞧着只有十三四岁,也作仆人打扮的小少年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头戴方巾,身穿梅花长衫的白发老人越过了最外间的待客厅后,又绕过了那道翠绿屏风,也从屋外走了进来。
老人名为梅若水,是这王府上唯一的管家,与梅清秋一样,也已陪伴了自家王爷二十年,忠心耿耿,自不必多言,当下一进来,便立刻朝着马卫道:“马老弟,你怎么进来了?”
马卫回过神来,瞥了眼那正死死地瞪着自己的小少年梅晨,心知定然又是这小鬼偷偷跑去通报了梅若水,不过他仗着背后有靠山,却不害怕,反而诘问对方道:“我听到动静,还当是有人想对四爷不利,心中焦急,所以才进来的,怎么,难道这也有错吗?”
卖入这座王府之中已有整整三年,乃至于改了姓,认了梅若水为干爷爷,对王府可谓十分忠心的小少年一听这话,当即朝着那不怀好意的马卫喊道:“哼!你哪儿来这么好心,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对梅姐姐不利!”
马卫被人给当众戳穿了心思,不禁脸色一变,气得伸手便要打来。
“小兔崽子,岂容你在这胡言乱语?”
梅若水见状,赶忙挺身拦在了梅晨身前,以手中那根桃木拐杖驻地,算是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不过言语中亦是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童言无忌,马老弟大人当有大量,又何必跟个半大孩子置气?”
马卫眉头紧皱,与眯着眼的花甲老人对视了半晌后,终于移开了视线,瞥了眼自己身后,同样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梅清秋,没有当场发作,哼了一声后,便迈步走了出去,可临到众人身后,竟突然一个回身,一脚踹在了同样跟着转身的小少年的膝前,疼得他惨叫一声,一下子跌倒在地,而梅若水此刻也终于忍不住了,抬起拐杖,厉声呵斥道:“马卫!你放肆!”
马卫竟是看也不看,冷笑一声后,转过头,大踏步地离开了,而老人则反过来扶起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疼得额头都开始冒汗的小少年,关切道:“好孩子,快,我扶你去看医师。”
少年闻言,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来,忍住了差点落下的眼泪,小声道:“没,没事的,不用去看什么医师,他没使什么力。”
梅若水哪里还不知少年的意思,既为其懂事而感到心疼,亦因此而更觉歉疚,口中道:“你这孩子,爷爷好歹也是王府的管家,岂能没点私房钱?”
少年一手扶墙,一手在老人的搀扶下,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虽然被马卫踢中的左腿暂时只能微微蜷缩着,并不能沾地,更不能使力,却依旧摆手道:“不是的,梅爷爷,我真的没事。”
梅若水见状,也就不再坚持了,转头看了眼正努力将宋琅抱去床上,重新为他盖好被子的梅清秋,低声问道:“秋儿,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那马卫又要......”
梅清秋瞥了眼那翠绿屏风,见后面并无人影在偷听,方才压着嗓子,低声道:“四爷刚刚醒了!”
本以为是那马卫又欲进来对梅清秋行不轨之事的爷孙俩一听,同时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过了好半晌,方才缓过劲来,二人脸上一齐涌起一种由衷的喜悦,梅若水更是老泪纵横,一边伸手抹泪,一边不住地点头。
“好,好,总算是没有辜负娘娘的托付,四爷没事就好。”
听到这个消息,梅晨更是感觉连膝盖上的疼都少了几分,亦是跟着笑了起来。
“太好了!我就说嘛,主子他吉人自有天相,又岂会因为这......”
话未说完,他便被老人捂住了嘴。
梅若水往身后悄无声息地斜了一眼,虽没有点明,但一切尽在不言中,聪慧的小少年梅晨顿时也反应了过来,赶紧闭上了嘴,只是一起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如今终于得到主子已醒的确切消息,他们都放下心来,眼中也不禁多了几分名为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