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姐姐体贴入微式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后,宋琅在屋中随意走了两步,只觉全身上下,运转自如,并无丝毫桎梏之感,全然不似将一个陌生的灵魂强行塞在一具全新的肉体中,而仿佛他本来就是这幅模样,他本就是这嘉国的陈亲王。
究竟是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南柯一梦,还是上天可怜自己的遭遇,替自己换了一个全新的身份重新开始,宋琅已经顾不上再思考这种问题,因为此刻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不停地催促着他往外迈出步伐。
宋琅的卧房原本分为两个部分,最外面是放有青花瓷立瓶,黄花梨案几,装饰精美齐全,可用作私下待客或是玩耍的外厅,往里走,撩起细密的珠帘,过了那半月拱门,里面就是卧房,但为了方便照顾到他,所以梅清秋用一面翠绿屏风在卧房中又隔出了一小块区域,自己晚上就睡在一张小榻胡床上,到了白天可将胡床折叠起来,挂在墙上,倒也不碍事。
绕过屏风,穿过珠帘,宋琅步伐轻快,没几下便已经到了门口。
他伸出手,往外一推门,霎时间便有一股混杂了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灌入口鼻之中,让他情不自禁地又深深吸了一口,真可谓是神清气爽,就连仅剩的一丝倦意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掀起长摆,一步跨出,便是两重天地,眼前这一片,是前世仅在一些景点中见过,不,应该是远比前世那些景点更为精致华美,古朴大气的,真正的古典园林!
于这晨曦微明,阴阳分晓之际,在心中欲望的催促下,快步离开了卧房的宋琅背着手,开始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在这座属于自己的宅邸中缓缓前行。
本属于原主人的记忆虽然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但在实地上又过一遍,却又有别样的感受,这其中的差别,大概是硅胶与实物之间的差距,尤其很多记忆本就是些很模糊,很零碎的画面,就好似那隐藏在云雾之中的一鳞半爪,唯有亲自走近,拨开云雾,方可见到那巍峨真身。
宋琅就这样一边适应着这具崭新的肉体,一边继续在脑海中翻阅着原主人的记忆,好让自己能够更好地融入这个新身份。
春分时节,黄赤相交。
清晨的微风就似那海中的游鱼,扑面而来,却不肯立即远走,而是环绕在人的身周,那丝丝缕缕的凉意努力寻找着衣裳间的缝隙,一旦被它们得逞,钻进体内,就如同是那瞧见了血肉的蚊蝇,开始费尽全力地掠夺着人体的热量。
有道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这一份无孔不入的寒意,还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好在宋琅也并非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王爷,虽然瞧着是个肌肤纤妍洁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但用现代话来说,那是天生的基因如此,加之后天保养得当,方才给人这种错觉。
事实上,嘉国自上而下,从天子到百姓,一向都是既崇文,也好武,诸位皇子自小便要在国子监学宫里与其他学子们一起学习君子六艺,在骑射方面他虽称不上是个中好手,却也不至于身体孱弱到让人耻笑。
想他的父亲,也就是嘉国如今的国君,便是因战功彪炳方才得以承继大统,如今不过短短二十来年,还不至于堕落到畏惧这区区春寒。
清风夹带花草香,露水点滴落玉堂,宋琅视这寒意如无物,沿着廊道缓缓前行,就真只是为了活动活动筋骨罢了,他对园艺以及建筑没什么兴趣,故而这一路上倒也未曾细看,不过光是余光所瞥,也能看出这宅子许多地方都该花钱修缮了,但大体上还是配得上他这亲王身份的。
就算只是最低的一珠亲王,那也是亲王,平民百姓就算再有钱,也没有住在这种大宅子里的资格,这是规矩。
不知不觉间,宋琅竟走到了书房门口,却不知是随兴所至,还是潜意识里被牵引而来。
天色微明,前方又没什么可以遮挡视线的东西,故而他清清楚楚地瞧见了有一个人影正站在自己书房门口,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宋琅未曾犹豫,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沉声喝问道:“是谁!”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断喝可谓是中气十足,全然想不到这竟是一个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的病号能喊出来的,那鬼祟的人影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身子一缩,赶紧回过身来,见是宋琅,顿时更为惊讶,一时之间竟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你,你,你,你醒了?”
宋琅眯着眼,盯着眼前之人,此刻的天色虽然还未大亮,但看其体态轮廓也知是那府上的马卫。
从原主人的记忆来看,此人常常陪同自己去那烟花巷陌寻欢作乐,二人倒是十分合得来,不过如今的宋琅见了此人,却是有些厌恶,右手两指搓弄着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一枚白色玉戒,就连语气也忽然变得森冷了几分。
“谁教你的规矩?”
马卫闻言,不禁在心里暗骂,这小子今儿是发了什么疯,怎么这么大脾气?
但到底双方身份地位摆在那,他可以在梅清秋等人面前耍横,却还真不敢在这位陈亲王的眼前摆谱,纵然心中不满,却还是不得不先躬下身来,规规矩矩地向对方行了个叉手礼。
“小的拜见四爷!四爷晨安!”
宋琅低下头,瞥了眼他那直愣愣的,并无一丝弯曲的膝盖,却没有再与对方多做计较,而是负手而立,抬起头,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么早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马卫缓缓地直起身,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解释道:“准,准备打扫打扫。”
宋琅左边嘴角微翘,却是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看得马卫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那就好好打扫吧。”
言罢,他一手负后,抬起脚,径直朝着前方书房走去。
马卫见状,脸色微变,情急之下,赶紧后退几步,伸出手,拦在了宋琅前面,而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声音则不免显得有些尖锐。
“四爷,且慢!”
宋琅脚步一停,脸色一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马卫这一抬头,便迎上了那威严十足的眼神,霎时间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怪哉!今儿究竟是怎么了?这自家老爷的性子他也不是不了解,说是“软弱无能,逆来顺受”也不为过,可今天他怎么会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莫不是鬼上了身么?
马卫这满腹疑窦不必多说,而这边不等宋琅开口询问,马卫也算是急中生智,赶紧解释道:“四爷,书房这几天落了灰都没打扫,恐怕脏了您的衣裳呀。”
宋琅抬起右手,按在马卫的肩膀上,再轻轻地朝旁边一推,马卫就不得不让开了路。
“无妨,脏了洗洗便是。”
说着,他快步走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眼见里面凌乱一片,宋琅一时间却回忆不起来究竟是本就如此,还是出了什么事,故而下意识地问道:“我这书房,一直都这么乱吗?”
此言一出,正惴惴不安地站在宋琅身后,还在苦思冥想着对策的马卫顿时松了口气,不过转瞬间他却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难不成真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妖邪给附了身,否则怎么会连这种小事都要问别人?
心里这么想着,马卫还是赶紧回答道:“回四爷,一直如此,这往日呀,都是小的为您收拾,不过这几天担心您的身体,却是忘了,今儿来,正是为了替您打扫书房的。”
宋琅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后,便望向了桌上那一排散乱的文房清供,与此同时,一些原本有些模糊的记忆也开始不停涌现。
砚是徽州府治下歙县送来的龙尾砚,桃木笔架上雕的那是仙人醉卧图,宣纸更是顶好的谓之曰“金笺”,可谓件件皆上品入目无俗物,就连那以青竹为材质,看似最为普通的搁臂,这青竹的来头也是极大。
就连宋琅都不禁在心中暗自赞叹,这些东西若是拿去前世,那便是确确实实的古物文玩了,倒也不知能卖出个什么价钱,只不过,似乎少了些什么。
宋琅刚要凝神细想,顿觉头疼欲裂,使得他不得不暂且作罢,而就在他正欲转身离开之时,却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插进了桌上那一盆裁剪得十分雅致的绿植下方的土中。
收回手,简单地搓弄两下,满是湿润感。
宋琅随手拍掉指间泥土,最后瞥了眼墙上挂着的字画,以及摆放得有些歪斜的瓷瓶与书籍等物,转身合上了门,朝着正打算离开的马卫招呼道:“先别急着走。”
马卫身子一抖,缓缓地转过身,低下头,小声问道:“四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宋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后,慢悠悠地道:“睡了好几天,到现在都还是昏昏沉沉的,很多事都记不大清了。不过你嘛,本王倒是记得,你与本王很是投缘,平日里出行都是你陪在本王身边的,是吧,马卫?”
马卫听了前半句,顿时恍然大悟,暗道一声原来如此,也是,一个人若是睡得太久,刚醒来的时候难免会有些恍惚,不过转瞬间,他的心里便又是一紧,不知该如何回答宋琅的问题,最终只能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宋琅眯着眼睛,一边搓弄着那枚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戒,一边问道:“那,你应当知道,三天前,本王究竟去过哪些地方吧?”
过了两息,眼见马卫低着头不说话,宋琅立马加重了语气,喝问道:“怎么,你也睡了三天?也想不起来了?”
马卫吓了一跳,赶忙抬起头,连连摆手道:“哎,不,不是的。哎,是,是这样的,小的想起来了,四爷您,您出事那天,去,去过崇文馆!”
宋琅眉头微蹙,重复了一遍。
“崇文馆?”
马卫这么一提,他脑海中便立马出现了一些关于崇文馆的记忆。
原来,这崇文馆乃是半年前,楚王宋泰奉皇命筹建,是个替朝廷招贤纳士的地方,可这位楚王又是当朝太子宋承乾的同母弟弟,故而说是为朝廷招揽贤才,其实最后全成了太子门生。
马卫眼见宋琅并未生疑,也暗自松了口气,打蛇随棍上,他赶紧点头道:“是呀,您忘了,您以前时常去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