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因天子穷奢极欲,横征暴敛,二世而亡,其国祚不过短短三十来年,而在陈末的乱世中,当时还是陈国重臣的高祖皇帝趁势起兵,不过短短半年多便占据旧陈国半壁江山,进而称帝。
从陈国旧臣到嘉国高祖,整个过程中,当属高祖的二子,也就是之后被封秦王的宋泽雨战功最为彪炳,声势最为显赫,也最为众人所拥戴,据说连高祖最后下定决心反陈也是被这个二儿子所鼓动,而那一年,他刚十九。
公瑾年少,江东霸王,亦比不上这位史无前例,亦可谓后无来者的秦王,只因嘉国完成九州一统,中途所有割据一方的枭雄,皆由宋泽雨亲手或招降,或诛绝,连高祖也深深忌惮,虽未封其太子,却赐他天策上将,同时兼任太尉与尚书令,文武大权尽握在手,其位还在三公之上。
不过最后宋泽雨还是以一场血腥的政变,诛杀掉其余兄弟,成功登上皇位,这也是为何这一代九位亲王,却未曾有人获封秦王的原因,既是为了避嫌,更因为根本没人配得上。
宋泽雨被称为“圣主”也并非臣子谄媚之言,遥想神州大地几度浮沉,改朝换代乃是常事,但开国功臣皆得厚待,善终之朝,遍翻史册,唯此一人,甚至连曾经欲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也都折服于他的仁德,最后甘愿辅佐于他。
一众降臣里,如今地位最为显赫的,当属御史大夫兼黄门侍郎,加赐御前行走,以直言不讳而著称的谢玄,谢大人,当年他曾是宋泽雨那位兄弟,也就是太子爷的门客,更曾雇人屡次三番刺杀当时还是秦王的宋泽雨,不过往日恩怨丝毫不妨碍他如今受宠,乃至于屡次当众顶撞天子,地位反倒越来越高。
曾上书让三品及以上的官员见亲王不必下马跪拜,反倒需要亲王主动行礼的,就是这位谢大人,据说天子一度愤怒到质问谢玄,“难道朕的儿子们就这么低贱,你们就这么高贵吗?”,当时这位谢大人不卑不亢地反驳道,“从古到今,亲王的班次都在三公之下。如今三品官都是陛下您的肱骨和八座的前辈,要给亲王行礼,于礼不合。”,将天子气得险些踢桌。
不过此事最后当然是以谢大人的完胜而告终,由此可见此人到底是何等敢于直谏,又是何等受天子信任。
一座御史台,半个门下省,几乎全由他一人操持,这两个哪个不是直达天听的官职,朝中清流党两个领袖,一个张清正,另外一个就是他,也属此人深为宋承乾所恶,因为宋承乾口中的“疯狗”都是他手下御史台所豢养。
谢玄四十来岁,正值壮年,但两柄已生华发,瞧着倒也不比宋泽雨年轻多少。
若君主昏庸,受宠之人,当是擅长阿谀奉承之辈,可若君主圣明,受宠之人,不但需要有胆气顶撞天子,忠言直谏,更需要远胜他人的为政之能,效忠之心,否则忠言直谏也不过是另外一种阿谀奉承了。
谢玄便是如此,真正让他受宠的,其实是这孤僻的性格,多年来他一心扑在政务上,从不结党营私,就连妻儿也无,天子也不是没有赐婚,只可惜没过多久便被他主动写了“和离书”,问起原因,是因他一连两年都待在衙门不回去,妻子自杀了三次。
父母早逝,无妻无儿,也无任何亲戚,乃至于徒弟,朋党,这种人无疑是官场上最可怕的对手,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牵挂,也没有任何可以加以构陷的把柄,都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连宋承乾那位亲舅舅,当朝尚书省右仆射独孤无忌都躲着他走。
这位常年摆出一副苦大仇深之相,简直是神憎鬼厌的谢大人,如今正在大太监白朝恩的带领下,来到御书房,面见天子。
若说宫外哪位大人最受皇帝的宠幸,或许还有争论,可若是谁问起宫内谁最受天子信任,说话最管用,那无疑就是这位大太监白朝恩了。
此人自幼年起便是天子的侍读,当然,那时候他还只是嘉国公,也就是高祖陛下的二儿子,之后这位白朝恩随着天子转战南北,一路侍奉,未有怨言,一直到宋泽雨登基,当即封为大总管,便是宋承乾见了,不说心里怎么想,面子上都得乖乖行礼。
一个朝堂上的肱股之臣,一个后宫里的定海神针,谢玄与白朝恩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跟在后面,两两无言,二人虽然相识已有二十余载,而谢玄被天子单独召见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可二人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谢玄既不会随便拉扯两句,也从不打探今天圣上叫我来是做什么,而白朝恩每次见了面也只会规规矩矩地叫上一声谢大人。
白朝恩推开门,让开路,谢玄入得御书房中,坐在书桌后的宋泽雨方才放下手中批阅奏章的笔,抬起头。
谢玄紧跟着上前两步,郑重其事地一拂袖后,躬身作长揖,动作标准得只怕将张清正这研究儒家礼节几十年的老学究抓来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不过谢玄的语气却是不咸不淡,就好似在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说话。
“臣谢玄,拜见陛下。”
当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轻人如今已年逾五十,因太过操劳国事,瞧着要比同龄人苍老许多,加之早年四处征战,又落下了病根,所以如今看起来不过就是个时常佝偻着腰,白发丛生的小老头儿罢了。
宋泽雨道:“说了上百次了,私下里,不必如此,坐吧。”
早有白朝恩从一旁搬来椅子,而谢玄也不客气,就这么坐了下来,只是腰背挺直,仍未有丝毫懈怠。
宋泽雨懒得再管他,反正几十年了,说再多他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便低下头,拾起一份新的奏折,心分二用,一边继续阅读这份关于边关战事的紧急奏章,一边道:“可听说了?朕那个四儿子不慎落水的事?”
谢玄面无表情,连语气也极其冷漠。
“臣公务繁忙,未曾关注这些事。”
宋泽雨头也不抬,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
“真是不堪,二十来岁的人了,竟会失足落水,也不知是随谁。”
等了一会儿,见谢玄根本没有答话的意思,宋泽雨便又道:“朕近来,时常梦见宸妃,只是每当朕一叫她的名字,便醒了。听闻谢公早年曾研究过黄老之术,易学星象,不知可否为朕解解梦啊?”
谢玄道:“臣是御史台的御史,不是钦天监的灵台郎。”
宋泽雨道:“不妨说说嘛。”
谢玄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宋泽雨点点头,道:“许是吧,二十年了,自她离世之后,朕也甚少关注琅儿,前些日子与郑国公闲谈时提起此事,听说琅儿写得一手好诗词,便随口夸赞了几句,未曾想,不日便有琅儿落水,险些身死的消息。”
郑国公独孤无忌,说是尚书省右仆射,但实际上也是为了避嫌,因为宋泽雨当年就兼领尚书令,所以这一朝臣子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不能与他并列,这尚书省右仆射就是第一等的实权大员,为嘉国宰相。
此人跟随宋泽雨极早,不但在一统天下的道路上为宋泽雨积极出谋划策,更在之后的政变中立下极大功劳,故而在一帮老臣中,此人的官爵当属第一,况且他还有个更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宋泽雨的大舅子,他的两个妹妹一个是已逝的独孤皇后,太子宋承乾与楚王宋泰的生母,一个是德妃娘娘,晋王宋玄彬的母亲。
既是真正意义上的皇亲国戚,同时又立下过扶龙之功,并且自身也是饱学之士,这样的人想不受宠都难,只是看宋泽雨如今的意思......
谢玄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就好似一尊没有生命力的石佛,外界的一切纷扰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宋泽雨没有瞧见,又自顾自地道:“你说,琅儿遇害的事,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等了半晌,谢玄还是不说话,宋泽雨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抬起头来,老人脸上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大人不是一向以敢于忠言直谏而著称么?有你带头,那些小辈们都恨不得指着朝中诸国公的鼻子骂,怎么今天倒成哑巴了?”
谢玄离开椅子,跪倒在地,语气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宋泽雨摆摆手,极不耐烦地道:“少跟朕装模作样,二十年了,你不累,朕都累,赶紧起来吧。你放心,这御书房今天就我们君臣三人,这里说的话,外面听不见,你也带不出去,朕准你今天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