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磨刀,后杀羊,再生火,五六个时辰过去,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虽无群星耀夜空,但有明月照沟渠,黑幕降临,连这花园的缤纷也掩了个干净。
时值傍晚,春风还寒,宋琅洗净身上沾染的污血后,穿好衣裳,坐在竹凳上,两只手缓缓转动着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羊腿,看着羊油偶尔滴落在火堆上燃起的火花,闻着那诱人的肉香,方觉饥肠辘辘。
忙活了一整天,无论是磨刀杀羊,还是生火搭建烤架,都是极费功夫的事,而且他一直保持高度的专注,故而如今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经十分疲倦,急需补充。
不过,越是饥饿反倒让他越是精神,一时间似乎回到了仍在孤儿院的小时候,晚上因为太饿睡不着,在床上来回翻滚,种种回忆交错出现,让宋琅油然而生一种寂寥感。
就在他怔怔地盯着摇曳的火光,看得出神之时,突然间,一阵脚步声响起,宋琅瞬间惊醒,抬起头,望向十步外,那半月形的拱门,却见一个头戴幕篱的女子扶着令狐貂,与江轻寒一起走了过来。
宋琅见状,立马放下了手中焦香的羊腿,赶紧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令狐貂的肩膀,又是关切,又是责备。
“令狐兄!你受了重伤,身子还没好全乎吧,为何突然下床?你若有事,知会梅姐姐一声,我自会来寻你,你这是......”
却不料,令狐貂不等他说完,突然双膝一软,以头抢地,大声道:“小人斗胆,恳请陈王殿下收留小人,让小人为陈王殿下效犬马之劳!只要殿下不弃,小人必当以性命报之!”
宋琅一怔,旋即心中大喜,赶紧伸手扶起了令狐貂,这一脸感动之色竟全是发乎真心。
“先生何出此言?能得先生相助,是吾之幸事也!只盼着先生莫要因我这陈王府寒酸而嫌弃才是!”
令狐貂被宋琅从地上扶起之时,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一抬头,竟是已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只要殿下不弃,小人宁死不离!如有违此誓,天地共诛之!”
一番誓言,掷地有声!
二十多年颠沛流离,寒窗苦读无人问津,远赴京城为人厌弃,拳脚加身险送性命,他这辈子遭遇的惨事,哪怕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如今终于找到了归宿,让这个徒步走过千里黄沙,宁死也不肯向老人动手,铁骨铮铮,坚强刚毅的男人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一把辛酸泪,除了他自己,天下又有谁会明白他心中憋藏了一辈子的凄苦,无奈和委屈终于得到释放后那份复杂的感觉呢?
莫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真情流露而不怯场者,才是那值得人人称赞的真男儿!
在一旁看戏的江轻寒抬起袖子去抹眼角,似乎也被感动得落泪,只是他语气轻佻,让人立马便明白过来,他实是在调侃二人罢了。
“真是好一出主仆情深!若以笔记之,来日必成传世佳话!”
宋琅闻言,心头愠怒,却不好发作,一转头,看向这毫无尊卑上下之分,倒是颇有现代人思维的江轻寒,以及那一直未曾显露真容的女子,笑容依旧和煦,语气亦是亲热。
“江公子怎么来了?对了,这位姑娘是......”
不知江轻寒究竟是生性如此,还是存心要试试宋琅的底线,竟笑嘻嘻地道:“他?不过是你这新仆人为了讨好你,借花献佛送的礼罢了。还有,念着你连碰都不碰梅姑娘的事,估摸着你口味有别于常人,所以把招子擦亮点,这可不是什么姑娘哟。”
不等宋琅发怒,令狐貂眉头一皱,霍然转过身来,沉声呵斥道:“江先生!您救了在下一命,在下铭感于内,十分感激,可还请江先生不要肆意出言侮辱陈王殿下与梅姑娘!”
江轻寒一屁股坐在了宋琅刚刚坐的位置,一边转动着表皮焦香的羊腿,一边抬起头来,语气有着六分轻佻,三分冷意,一分不屑。
“好啊,有朝一日你一声令下,我就得人头落地时,那我可能会听你的。”
宋琅朝着令狐貂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小声道:“由得他去。”
令狐貂抿了抿嘴,只好闭嘴。
火堆旁,江轻寒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令狐貂,嘴角一勾,也没再说什么。
玩世不恭?言语无忌?故意伤人?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见江轻寒自觉远离,令狐貂也顺势岔开了话题,小声说道:“殿下,此人名曰‘称心’,乃是一位伶人,需以您的名义送去齐王府。”
宋琅闻言,又是惊讶,又是不解。
“齐王?”
令狐貂解释道:“小人虽不知太子为何会针对殿下您,可眼下太子势大,不能力敌,联络齐王以抗之,乃是势在必行之策。小人听闻殿下那晚也曾去找过齐王求助,投桃报李,送一伶人过去,合情合理,也可借此攀附交情,寻求庇护不是?”
宋琅眉头紧皱,疑惑盈满双眼,可令狐貂这次却没有再低眉垂眼,而是同样抬头,眼神坚定,一切意思已尽在不言中,宋琅旋即眉头舒展,当即拍板道:“说的是,齐王哥哥对我有恩,当报之!”
火堆旁,江轻寒舔了舔嘴唇,拿起随身携带的匕首,从已经烤好的羊腿上连皮带肉削下一大片,随后如捻棋一般夹在指间,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走了,走了,省得留下来碍眼。”
宋琅挽留道:“肉都烤好了,江公子不如......”
话未说完,江轻寒便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四爷,我还有其他事要做,总之这人就送给你了,为了掩人耳目,今晚还有一批伶人会送来,至于用不用,怎么用都是你们的事,就不必另行知会我了。”
宋琅本也是客气客气,自然不会强留,可就在江轻寒穿过半月拱门的一瞬间,他突然回过头来,严肃地问道:“四爷,您说说,该怎么样才能吃掉一头羊呢?”
宋琅眉头微蹙,有些不解,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知江轻寒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轻寒一伸手,将那块还冒着热气的羊肉丢进嘴中,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大笑道:“哈哈哈,当然是一口一口地吃喽!”
------
次日,虽然令狐貂并未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但宋琅依旧按照令狐貂的意思,将这帮由江轻寒弄来的伶人送去了齐王府,不过他并未亲自拜会,而是由令狐貂手书了一封信,表明自己是为了报答齐王那天的相助之恩,言辞十分恳切,不过并未太刻意地攀附交情。
齐王府,宋齐光看着这封出自令狐貂的手书,脸色几度变幻后,忽然重重一叹。
宋良问道:“二哥,他信上说了什么?”
宋齐光摇摇头,将信递给了一旁的宋良,叹息道:“我实未想到,他竟会送我一帮伶人。”
刚来不久的宋欢惊讶道:“啊,我还当后院那帮伶人是二哥您自己买的呢。”
宋良放下信,呵斥道:“你当二哥与你一样,都是沉溺酒色之人?可笑!”
宋欢一听,顿时怒道:“老七,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良正要开口,宋齐光一摆手,道:“小良,这件事你怎么看?”
宋良瞪了宋欢一眼后,转头道:“二哥,老四府上是什么情况,您不会不知道吧?”
宋齐光闻言,眉头一皱,宋欢一拍大腿,道:“对呀,他是哪儿来的钱,这批伶人我看可得值不少银子,难不成是有人......”
宋良白了宋欢一眼,嫌弃之色简直是溢于言表。
“谁钱多了没处花么?会帮他?若要帮,这二十年来他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窘迫了!”
宋齐光道:“那依你看,他是什么意思?”
宋良道:“依我看,老四是被太子的手段吓着了,故而不惜拿出老本,也要与二哥您交好,寻求庇护而已。”
宋欢道:“一定是这样,那个胆小鬼,肯定吓破了胆!”
宋齐光道:“可他在信上并无此意呀。”
宋良道:“有些事,得看他怎么做,不能看他怎么说,这批伶人价值不菲,他舍得本,自然是有所求的。”
宋欢在一旁搓着手,色眯眯地道:“那二哥,这批伶人我看不如就......”
宋齐光瞥了他一眼,道:“都送去宫里吧。”
宋欢顿时急了。
“啊?为何呀,二哥!”
宋良道:“你可忘了,前些日子宫里杀了一批内侍?这批伶人若是养在府中也只是吃闲饭的,有什么用?送去宫里,讨好一番老爷子,你的事也好说道一些,明白么?”
宋良对这个鼠目寸光的六哥真是嫌弃得连掩饰都懒得掩饰,每次到这种时候,第一反应就是玩乐,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宋欢被他这么一提醒,立马就蔫了下来,最后还是宋齐光拍着宋欢的肩膀安慰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宏图大志,建不世之功,岂能整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二哥也是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