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瑞的案子,随着谢玄一拍惊堂木,便算是尘埃落定了,只待将审案笔录全部封好,送去宫中,等待天子翻阅后进行裁决即可,至于涉案的众人,自然也都各自散去。
甘心或不甘心,重要吗?
刑部大门外,宋琅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门口,默默等待着,不多时,一辆看似不起眼,实则经常出入宫城的马车缓缓从其面前驶过,车轱辘带起的黄沙扑面而来的同时,马车的车帘并未掀起,但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却从里面传出。
“要想好好活着,就乖乖呆在家里。”
原本一直垂着脑袋,作出一副悲伤与愤慨兼具,却无能为力模样的宋琅,猛地抬起头来,眼神中又是惊讶,又是疑惑。
“谢大人?”
然而,马车根本没停,而是就这么缓缓远去,这就好比是路上两个人错身而过时,其中一个突然说了句话,宋琅甚至都不敢确定那句话是不是在对自己说。
更何况,谢玄有什么理由,要与自己说这种话呢?
正在宋琅沉思时,满身尘土,看起来份外狼狈的钟子期,竟被两个刑部的差役给一左一右地架了出来,宋琅见状,不得不暂且放下此事,转而冲上前,喝问道:“做什么呢?”
两个差役答道:“奉何大人的令,将闹事之人赶出刑部。”
宋琅面有怒意,抬手呵斥道:“都已经出来了,还不赶紧放开?”
两个差役都曾在公堂上见过宋琅,清楚他是什么身份,再加上的确已经完成了任务,不敢与宋琅争辩,只好讪讪地收回手,退了回去。
却不想,二人才刚一撒手,钟子期整个人就好似没了骨头似的,直接软了下来,竟险些扑倒在地,还是宋琅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才没让他倒下。
不待钟子期挣扎,宋琅便低下头,在其耳边低声道:“请先回我府上,我有话要与钟兄说。”
一边说,宋琅一边搀扶着他,往外走了出去。
百步开外的路旁,停着一辆略显老旧的马车,兼任王府车夫的梅晨远远瞧见了自家主子,赶紧小跑着迎上前,帮着宋琅将钟子期扶上车,随后又拉下帘子,坐在马车的前室,轻轻一甩鞭子,迅速驾车离去,直奔自家宅邸。
一路上,钟子期都靠着车厢壁,缄口不言,眼神呆滞,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显然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而宋琅见状,却也不急着开口安慰,而是先让他自我消化一番,也省得让驾车的小梅晨听去,徒增烦恼。
从刑部衙门回去府上,耗费了约莫半个时辰,直到入府后,钟子期才终于回过神来,虽然脸色依然憔悴,却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抬起头,将这缺乏修缮,人丁稀少的陈王府尽收眼中,可随之而来的,那份因俞瑞之死而生出的疑惑却不禁更浓了。
当朝四皇子,陈王殿下的落魄,京城官员们基本都知道,尤其是钟子期这种好歹也在长安混了二十来年的,就算再不喜欢与外界接触,却也听过一些传闻,如今看来,倒的确与传闻符合。
正因如此,他不禁开始思考,既然陈王殿下囊中羞涩到连自家府邸都舍不得花钱修缮,那为什么他昨晚会花费那么多,邀请自己和俞老弟去往花月楼这顶尖的销金窟呢?
除非,他另有目的!
钟子期和宋良一样,他们都是敏感的人,唯一不同的是,钟子期是习惯使然,也可以说是职业病,宋良却是性格使然,天生多疑。
在钟子期看来,任何案子的发生,都不是偶然,在一切表面的巧合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原因。
不过,若是这案子的背后真有这位陈王殿下的影子,那他又是如何做到的呢,是独自,还是合力,如果是,那么,这一切对他有什么好处?
也无怪钟子期如此,实是因案子这么潦草结束,让他委实难以接受,也导致他一路都在胡思乱想个不停,心中不停地推演,回忆昨晚的一切细节,再推倒,再重建,再推倒,再重建,循环往复,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事实上,在江轻寒原本的计划中,钟子期也是要死的,因为钟子期是个聪明人,而且还是一个注重细节,长于查案之人。
他这个当事人活着,可谓是贻害无穷,相反,他如果也死了,也能引起更大的震动,让太子党和齐王党陷入漩涡中,他们才好从中渔利。
不过,宋琅却是早在一开始就做出了取舍。
在他看来,保下钟子期,收服在麾下,从长远来看,好处一定是更多的,何况要制衡,或者说将来不受制于江轻寒,他就必须得未雨绸缪,迅速搭建起完全属于自己的班底,一个令狐貂,还远远不够。
退一步说,钟子期就算心有怀疑,可他有证据吗?
他站的位置太低,消息太过闭塞,就算他再聪明,也是管中窥豹,难以看清全局,而这,就是宋琅收服他的契机。
带着钟子期来到府中凉亭处,宋琅伸手往里一引,表情有些苦涩。
“府上寒酸,教钟兄见笑了。”
钟子期盯着宋琅的眼睛,语气略显生硬。
“昨晚,教殿下破费了。”
宋琅面露悲伤之色,想也不想,双膝一软,拜倒在地。
“你说的对,如果我昨晚没有邀请二位,又岂会发生这件事呢?这的确是我的过错,尤其今日在公堂上,未能替钟兄声援,在下于心有愧,还请钟兄,受我一拜!”
钟子期一见此景,心中疑窦顿时散去大半,他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见对方如此,也不好再胡乱揣测,而是赶紧伸手扶住了宋琅,叹息道:“四郎不必如此,此事,怨不得四郎。”
我钟子期何德何能,值得一位亲王如此礼遇?只是如此一想,他连称呼也变了回来。
宋琅握着钟子期的手,引导着他坐到凉亭内的石凳上,语气无比诚挚。
“唉,其实我又如何不知,俞兄的死,必然另有蹊跷,可是,唉,罢了,罢了,我当钟兄是真朋友,也就不妨直说了。其实当太子的人出现后,我就已经明白了,此案根本就不是一桩简单的杀人案,而是涉及朝内两党之争,是一桩彻头彻尾的阴谋,而俞兄,就是他们阴谋的牺牲品!”
宋琅的神情又是伤感,又是愤恨,口中长叹道:“唉,想当初,我府上一位老管家,也是如此,死得不明不白。那一日,太子邀约我去东宫参加文会,我家那老管家只因一时走岔了路,竟被他们污为欲盗取朝廷机密,行刺天子!为得到口供,再牵连于我,他们竟将其活活打死!”
钟子期闻言,又惊又怒。
“竟有此事?!这,这还有王法吗?”
宋琅苦笑道:“王法?王法王法,连法都是王制定的,又怎么管得到他们呢?正是想起了此事,我才不愿为你开口,这案子再查下去,又能查出个什么?可一旦波及你我,我倒是无恙,无非被他们所记恨,伺机报复而已,这二十年来,我早已习惯,反正我这府上也没几个人,我不怕。可你呢?钟兄,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不怕死,不代表就该这么毫无价值地去死,不是吗?”
宋琅这一番话,先呈情,再讲理,推心置腹,说得钟子期心中唯剩下感动与同病相怜的认同。
钟子期低下头,放在桌上的手紧紧握拳,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动。
“您说的是,其实我也明白,这案子就算最后查出是那宋欢所为也没用,他是亲王,最后顶多也就是罚些食邑,写个罪己文书而已。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没办法,没办法......”
宋琅敏锐地察觉到了钟子期的小动作,明白他心中定然不是这么想,当下眉头一皱,表情很是不悦。
“钟兄此言差矣!从来如此,就对么?”
短短七个字,振聋发聩,钟子期手一松,猛地抬起头来,眼神之中,满是震撼之色。
只听得宋琅又道:”若周公复商纣之道,焉有礼道生耶?若孔圣敝帚自珍,又焉有教化兴耶?祖宗之法,难道就不可变吗?我并不这么认为!”
宋琅神情严肃。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钟兄了,我之所以愿意花费钱财,结交您与俞兄,正因我有变法之想!”
钟子期心中最后的疑窦也烟消云散。
“变法?”
宋琅沉声道:“对!就是变法!昨晚之所以未曾与二位明言,既是因担心吓退了二位,也是想再考察于你。你也知道,我是八位皇子中,爵位最低的一个,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人手,可我想做的事,却注定会得罪很多很多人。不是不相信二位的人品,而是因变法一事,关乎国家,关乎民生,关乎千万百姓,这是头等的大事,在它面前,什么都会显得渺小,而推行它的我们,也必定会遇到无穷阻力,所以我必须慎之又慎!”
“不瞒你说,我也想过放弃,我虽无权无势,可一个闲散王爷,也好过失败之后的阶下囚吧?可今日之事,却彻底坚定了我的想法!既然法有问题,那就当变法,否则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俞瑞得不到公正!”
宋琅站起身,一把按住了钟子期的肩头。
“我曾对钟兄说过,依法治国,方能国富民强,我坚信,我已经看到了未来,而这,就是上天赐予我的使命!在完成它之前,你与我,都不能死!”
“大丈夫为何能成天下之不能为之事?只因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能忍也!韩信若不忍胯下之辱,又岂能立下不世之功?今日忍,是为来日无需忍,相信我,俞兄不会白死,因为还有你和我记得!终有一日,真相必会昭雪,凶手会被严惩,到那天,天下万民都要为之欢呼,未来千年都会传唱你我的名字!”
“钟兄,助我一臂之力吧!为了我,也为了你,为了俞兄,更为天下百姓,为我嘉国,千千万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