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作乐,宾主尽欢,直到月上中天,一身酒气的宋琅方才启程回家,得益于宋齐光派了专人护送,所以这一路上但凡遇到有巡逻的人上来盘查,都被直接打发走了。
滴酒未沾,只是跟着吃了点东西,勉强垫了肚子的沈川,小心翼翼地扶着宋琅到了家,却发现梅清秋竟一直等在门口,此刻已蹲在柱子边睡着了,这一身美人血,也不知多少喂了蚊子。
听到动静,猛然惊醒的梅清秋瞧见了宋琅,赶紧站起身,上前扶住了他,并让沈川先去休息,然后一个人扶着宋琅回了屋。
好生帮他梳洗一番,再为他换了睡衣躺在床上,又拿着芭蕉扇,在床边为他扇了一个时辰,直到快天明,梅清秋才躺回自己那张小胡床,暂时歇息了一会儿。
刚到中午,宋琅和梅清秋便被急急忙忙跑来的梅晨给吵醒了。
宋琅坐在床边,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随口问道:“大清早的,什么事,这么急?”
梅晨下意识瞧了眼一旁的梅清秋,小声道:“上,上次那个姐姐,她又来了。”
宋琅明显没反应过来,顿时一愣。
“谁?”
梅晨哪儿知道她叫什么,再加上梅清秋在这,他也不好解释,便道:“就是上次那个呀。”
宋琅终于反应过来梅晨说的是谁,当即不假思索地吩咐道:“你快去,让她先等会儿,我稍后就来。”
一旁的梅清秋见了,心中竟忽然泛起一丝酸意,情不自禁地问道:“四郎,是谁呀?”
宋琅没听出她语气中的酸涩,倒是不自觉露出笑来。
“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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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在梅清秋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的宋琅,总算在花园瞧见了她。
她站在廊道边,两只手在胸前虚握,正盯着不远处,梅若水的坟茔发着呆。
明媚的阳光从一旁落下,映照得她连鼻子上那一点小绒毛都清晰瞧见。
粉底白鞋,天蓝长裙,缥缈袖衫,上绣百花,连花园中的蝴蝶都在围绕她而飞舞,那纤细腰肢,更是盈盈不堪一握,她站在那,便像一幅画。
见她好似并未察觉到自己,宋琅突然起了童心,刻意放缓脚步,悄悄走过去,再从后面轻轻一拍其肩头,吓得苏妙真哎呀一声,连那两只蝴蝶也给惊走了。
宋琅见状,不禁又多了几分笑意。
“小雀斑,你来了。”
被吓了一大跳,好容易才回神的苏妙真,一扭头,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宋琅的鼻子,气鼓鼓地道:“不许你再这么叫我。”
宋琅背着手,笑容轻佻。
“那该怎么叫?”
苏妙真轻哼一声,收回了手,大大方方地道:“可不许再取笑我的长相,本小姐有名字的,我叫苏妙真。”
宋琅点点头,道:“好说,我叫宋琅。不过我得澄清一下,我可没有在取笑你的长相,我是真觉得那一点,嗯,是画龙点睛之笔呢。”
苏妙真却不依。
“反正不行就是不行!”
宋琅见她好似真生气了,只好答应道:“好好好,以后不叫了,绝对不叫了,好不好,妙真?”
苏妙真又轻哼了一声,随后下意识瞥了旁边一眼,宋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在我家中会有一座坟茔?”
苏妙真疑惑道:“夜里就不会害怕吗?”
宋琅摇了摇头。
“怎么会呢,那是我的家人呀。”
苏妙真看了看宋琅,又看了看那座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坟包,正要开口时,宋琅却突然岔开了话题。
“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苏妙真皱了皱那好似山水画的秀气眉头,张了张嘴,却又不好直说,宋琅见状,不禁又起了恶趣味,调笑道:“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我......”
小姑娘立马退后一步,红着脸啐了一口。
“呸,不要脸!”
与上次一样,宋琅立马摆出一副无赖相,道:“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总是不听全就开骂,我想说,你是不是想着我先前承诺给你的那份礼物呀?”
苏妙真双手抱胸,撇过头去。
“切,又不是我找你要的。”
不过那微微朝这边瞧的小眼神中隐藏的期待,还是出卖了她的真实心情。
宋琅面带笑意。
“礼物我早就准备好了,就在这呢。”
苏妙真一听这话,立马转过头来看,却发现宋琅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不解其意,疑惑道:“啊?”
宋琅在原地转了个身,一脸自豪的模样。
“礼物就是我呀。”
苏妙真一下羞红了脸,可还不等她开口,宋琅便解释道:“本王之前对你承诺过,等我回来,一定要送你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但我想,这人世间,再没有什么东西,会像时间一样,独一无二,所以本王决定送你一天专属于本王的时间,就在今天,无论你想去哪儿,无论你想做什么,本王都会陪着你,如何?”
苏妙真撇撇嘴。
“切,这有什么珍贵的?”
宋琅道:“如何不珍贵?天下间,可没有第二个人能享受这待遇了呢。”
苏妙真一听这话,差点脱口而出“你跟我哥可是待了一个月”,不过下一刻却也有些高兴。
她的出身,虽不是那钟鸣鼎食之家,但也算当地豪门,否则苏玄真也不可能一来就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单租了一间院子,并请了下人服侍,要知道,一个下人一个月起码也要一百到两百钱,而她爹更是常年在山中炼丹,那花费更是无底洞,由此可见,苏家不但不穷,更可谓巨富,所以她自然也不在乎世俗的金银财物。
再者,宋琅这个礼物,倒也确实准确命中了少女的小心思。
苏妙真想了想,哥哥昨天说了,今天要去新衙门报道,而且还特意嘱咐了一句,说是晚上才会回来,故而放心大胆地道:“好呀,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宋琅一手负后,一手伸出,笑道:“怎会反悔?求之不得呢。”
苏妙真自动忽略了后半句,点头道:“那好,本小姐正巧缺一个拿东西的,那今天你就陪我去西市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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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有两个集市,分别为东西二市,就如《木兰辞》里唱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垫”,这东西两市卖的东西还不一样,其中西市可以看做是百货市场,所有的日常用物,比如瓜果蔬菜,或是笔墨纸砚,都可以在西市买到,另外还有各种酒肆,小吃摊以及旅店,所以这里也是整个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下午的西市,连夜里的平康坊也比不上。
与之相对的,东市走的就是高端路线了,四方珍奇,古玩,珠宝,千年野山参,南海夜明珠,都可以在那买到,不过去的,大多都是权贵富商,寻常人很少过去。
要不说逛街是女人的天性呢,一到西市,苏妙真整个人都雀跃了起来,好似一只活泼的小兔子,宋琅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真好似一位尽心尽责的仆人。
他换了身素雅的常服,走在西市这人流汹涌的大街上,并不算太过引人注目,毕竟嘉国风气开放,男男女女一起逛街的不在少数,宋琅也没带沈川,在外人看来,自然就只是一对年轻情侣罢了。
走不出几步,苏妙真便站在一处瞧着并不算豪华的面馆前,转头朝宋琅道:“不如我们就吃这个吧。”
她是那头幼麟的亲妹妹,自然也是个天生聪慧,心思敏捷的姑娘,只是家中太过宠爱,故而性子天真了些,在瞧见了宋琅府上的破败后,便自然而然觉着这位王爷远不如表面光鲜,便想着找一家便宜点的地方,少让他破费。
宋琅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蓦地竟想起了前世那个,口口声声只是为了钱才跟自己结婚的毒妇,心头微暖,不愿让小姑娘的一片好意付诸东流,故而也不戳破,而是顺势点头道:“好呀,那就这家吧。”
两人进到店中,找店小二要了两碗阳春面,也就是清汤面,其实是苏妙真老家的一大特色,可到了长安,自然有所改良。
苏妙真说自己不爱吃肉,连肉也没加,宋琅便也没要,还遭了店小二一个白眼。
这俩人,穿得是光鲜亮丽,结果却是两个穷鬼。
待得面端上来,宋琅拿起筷子,全然没有一位三珠亲王该有的架子,竟先在自己衣服上擦拭了一番,才伸到碗里,搅动着面条,一股葱油的香气顿时从底下升了上来,教人食欲大开。
只可惜,宋琅昨日才刚吃了一顿大餐,再加上夏天本就食欲不振,所以他倒没有专心在吃面上,而是习惯性地四下扫视,却正好和对面一个中年男人对上了眼神。
每个人都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磁场,同一磁场的人,哪怕是第一次见,也会自发地亲近,而磁场相斥的人,则会互相厌弃,尤其是那些天生敏感者,更能通过感觉来确定对方的真实性情,因为外在的表现可以假装,但内心的细节却很难。
而这个人,几乎是刚看到的第一眼,就让宋琅起了厌恶感。
他瞧着约莫有四十岁,穿着一身灰色衣裳,坐在凳子上,也看不出有多高,手里捏着一柄锋利的短刀,正从摆在面前的羊腿上片下肉来,切一片,就吃一片。
他吃得很快,几乎不嚼,而是直接囫囵咽下,就像是没有牙齿的鸟。
他的眼睛很有特点,瞳孔在正中央,不偏不倚,透着一股阴冷的凶恶,看他那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是刚到长安的旅人,因为他的行囊就放在手边,宋琅觉着,总没人是一回长安,就先来吃东西,而不是先回家的吧。
宋琅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虽有些不悦,却也不想与这来头不明的人起什么冲突,瞧了眼旁边的小雀斑后,宋琅突然低声道:“妙真吃快些,待会儿我带你去好玩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