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弟啊,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要说宋承乾这么多年太子也没白当,最起码,这表面功夫做的极好,不知道的,只怕真当这俩人是多要好的亲兄弟。
宋琅闻言,面露感激之色,拱手谢道:“多谢太子哥哥关心,小弟还算不错,只听说您和五弟近来身体有恙,不知......”
宋承乾面不改色,依旧笑着回答道:“只是偶感风寒,太医署那边熬了药,吃了两贴,其实今儿早上就已经缓和许多了,但依旧有些不舒服,就没去上朝。”
宋琅关切道:“太子哥哥,您可得注意身体呀,您是我嘉国的太子,身系社稷与国运,可万万不能出问题。”
宋承乾被恭维得十分舒坦,连带着,看宋琅的眼神也柔和不少。
“四弟的关心,哥哥都已经记在心上了。对了,听说父皇今天,单独召见了你,不知你与父皇,谈得如何?”
宋琅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太子哥哥前天不是派人来找过我么?今天父皇召见,我就与父皇说了,我愿意领这差事,父皇他老人家也应允了,还派了人给我呢。”
宋承乾与宋泰悄无声息地对视一眼后,宋泰突然举杯道:“来,四哥,小弟今天以茶代酒,敬您一杯,贺您高升,另外,往日弟弟不懂事,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四哥,多多包涵,小弟给您赔罪了。”
骄傲如宋泰,竟也低下头来,不光是因为宋承乾今天在这,更因为他贪得不少,如今有求于人,自然明白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宋琅慌忙举起手边的茶杯,因为太急了,水都撒了出来,害得他一阵手忙脚乱,先放下杯子,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最后才急急忙忙地回应道:“五,五弟客气了,都是自家兄弟,哪儿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说起来,我也得感谢太子哥哥的两次提拔之恩呐。”
宋承乾闻言,微微颔首,道:“老四啊,难得你是个念恩的人,也算孤的好意没有错付。希望你日后,也莫要辜负孤的期望,好好做事,孤必不会亏待于你。”
宋琅一听这话,顿时喜不自胜地道:“小弟发誓,绝不会辜负太子哥哥的期望!那,那小弟今天也以茶代酒,敬太子哥哥您一杯,希望太子哥哥身体健康,还有,还有,哎,哎,那个,嘿嘿,请,您请。”
“四弟客气了。”
饮完茶水后,宋承乾给了旁边一个眼神,宋泰会意,赶紧从手边拿起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名册,给宋琅递了过去。
与此同时,宋承乾也解释道:“四弟呀,这以后呢,咱们就是自己人了。哥哥我呢,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帮哥哥一个小忙。这上面的人,都是咱们自己人,他们的账目,你就不要过问了,事成之后,哥哥自会备一份厚礼与你。”
宋琅伸手接过那份名册,也没仔细翻看,直接就给收了起来,这一幕落在宋承乾和宋泰的眼中,顿时让他们安了不少心。
宋琅又是拱手,眼神真挚。
“多谢太子哥哥。”
宋承乾略有些不解。
“谢什么,这是哥哥该谢你才是。”
宋琅心中冷笑。
谢什么?
过两天你自然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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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宋琅从东宫出来,刚准备去与沈川约定好的地方,也就是皇城外,朱雀门口坐车回家,冷不丁又瞧见了那量熟悉的车驾,正打算视而不见,直接离开时,马车却朝他缓缓驶来,更与之并行。
车帘一掀,宋琅不禁露出几分无奈之色。
是真无奈。
“谢大人,这可是在东宫门口,您这样做,让本王很苦恼呀。”
车内传来谢玄的声音。
“我在玄都观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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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内,一间四面都拉着窗帘,故而略显阴暗的屋子中,驾车接宋琅来东宫的小太监程杰跪在地上,哪怕外面就是炎炎夏日,大日当头,可他依旧感觉到了一股萦绕不散的寒意,让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陆元直背着手,微微弯腰,两边肩膀耸立,略往内缩,那模样,活像是一只随时准备出击狩猎的恶枭。
“他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程杰不敢隐瞒,赶紧将与宋琅见面的过程全给说了,末了,还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他应当,没,没认出我,吧?”
从宋承乾那知晓了自己离开期间,东宫与宋琅的龃龉后,方才特意指使程杰这个帮凶去接,就是为了探探宋琅的底,如今陆元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顿时冷哼一声。
“蠢材,他早就认出你了!”
程杰抬起头。
“啊?”
陆元直却不看他,只是藏在阴影中,喃喃自语。
“仇敌近在咫尺,却可保持风度,明明认出来了,却又假装不认识,看来这位陈王殿下,所谋不小呀。”
在他看来,一个人,如果在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时,依旧可以谈笑风生,那么这个人不是心胸宽广的圣人,就一定是有着更深远的谋划,更宏伟的目标。
避开冲突的原因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等着有朝一日可以一口咬死对手。
这就像那森林中的野兽,如果它不攻击你,一定是因为它认为你比它更强大,可如果哪天它察觉到了你的虚弱,那么它会毫不迟疑地咬断你的脖子。
陆元直眯着眼,笑声好似那夜鸦报丧一般难听。
“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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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都观。
还是由一位小道童带路,还是那间位置偏僻的静室。
宋琅脱下靴子后,跪坐在蒲草编制的软垫上,离着他大概五步的距离,放有一座三脚铜制香炉,从里面正不断飘出一缕缕氤氲香气,吸入鼻中,直感觉整个人的身心都静了下来。
宋琅左右看了看,嘴上调侃道:“谢大人看来是这玄都观的大香客呀,纵是小王来这敬香,只怕也没这待遇呢。”
谢玄懒得搭理这些废话,而是单刀直入,直接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次的案子究竟牵涉多少人,就连太子和齐王都避之不及的事,你却领下,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宋琅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脏活累活,也总得有人来做嘛。那赈灾的事,小王做不来,便做些力所能及的,否则人人都想做容易的,那我嘉国怎么能好呢?既然父皇需要我,那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臣子,自是当仁不让,您说呢?”
谢玄板着脸。
“真这么想?”
宋琅点点头。
“真这么想。”
谢玄冷哼一声。
“放屁!”
宋琅笑嘻嘻地道:“真没想到,您也是性情中人呀。”
谢玄深吸了一口气。
“这案子,你办不了。太子的人,齐王的人,朝中起码八成的实权派都牵涉其中,你难道一口气全得罪了?还有,那几位国公,你也敢去找他们讨要吗?到时候闹到陛下那,陛下也只会怪罪于你,而绝不会惩罚他们,你可明白?”
宋琅一脸疑惑。
“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这市井里的小偷被抓住了,还要挨一顿毒打呢,就因为他们多了件官服,所以拿了我宋氏的一砖一瓦也不能追究吗?更何况,父皇只是要他们还钱,又没打算抓他们坐牢,若是这都不肯还,我看呀,那他们也别做官了。国之硕鼠,于国于民,都无益处!”
谢玄冷笑一声,道:“呵呵,世间事若真都这么简单,那倒好办了。”
宋琅突然问道:“那您呢,您又是什么立场,您与本王私下会面,就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本王吗?”
谢玄沉默了下来。
宋琅见状,眼珠子一转,试探性地问道:“是否,与我母亲有关?”
他与令狐貂曾认真地分析过谢玄,结果发现他年轻时,也曾是陈国的旧臣,而且当年还是宫里的人,只是不知具体职务是什么。
不过,从谢玄当时的年纪推算,不是什么棋待诏,琴师一类,就是伴读之类的,而他的所作所为,又很像是一位不希望晚辈掺和到危险事情中的长辈,可他与江轻寒这个陈国旧臣的后裔在心态和目的上又完全相反,所以宋琅大胆地猜测,他应当与自己母亲是旧识!
谢玄猛地抬起头来,哪怕他已下意识地在刻意掩饰,但那一丝惊讶却仍旧落入了宋琅眼中。
得到了答案的宋琅,也没了再与对方纠缠的心思。
只要谢玄没有要害自己的想法,那么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宋琅站起身来,双手负后,望着房间墙壁上,那副《仙人骑鹿图》,幽幽地道:“谢大人,您有没有想过,我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得罪多少人呢?”
谢玄看着他,眉头一会儿紧皱,一会儿又舒展开来。
“你藏了二十年,连我也瞒过去了。”
宋琅笑道。
“看来您过去时常关注我。”
谢玄又一次沉默了。
宋琅微微一笑。
谁又能想到,这幅旧躯壳里藏着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灵魂呢。
谢玄突然问道:“为什么,不继续藏下去?”
宋琅弯下腰,伸出右手,在谢玄面前缓缓地攥成拳头。
“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由别人来决定我命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