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姓姜,单名一个骊字,家中乃台州富商,做的是布匹生意,鼎盛时光是织造的工人便有上百,巨富谈不上,却也的确可以称当地名流。
虽是商贾,但江南文风鼎盛,再加上她父母开明,所以专门请了私塾先生到府上授课,并让她与家中弟弟一起听讲,完成课业,全然没有重男轻女之想。
家境富裕,吃穿不愁,父母疼爱,姐弟和睦,照这么发展下去,她大抵会跟一个门当户对,并且深爱自己的人结婚,生子,最后优渥地过完一生,最不济,娘家有弟弟继承,后盾在这,也足够她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了。
奈何天不遂人愿,姜骊带着弟弟与府上的仆人外出踏青之际,有一年轻男子看上了她,并带人过来纠缠,可姜骊对此人毫无兴趣,二人当时闹得很不愉快,姜骊的弟弟为了保护姐姐,还动手打了人。
本以为此事就此不了了之,毕竟这种摩擦也谈不上什么大不了的,却未曾想,灾祸很快就降临了。
就在三天之后的夜里,竟有一伙贼人偷摸到了府上,趁着夜色,在她家府上大肆屠戮,她父母皆因此而死,最后还是仆人冒死前去通知了官兵,贼人方才退走。
一向宠爱自己的父母亲就此撒手人寰,姜骊自是悲痛欲绝,但在恸哭之后,她却凭着记忆记起了,其中一个贼人,正是三天前,那位跋扈公子哥身边的一名扈从。
愤恨之情暂且压下了悲痛,她遂与弟弟一起,带着其他幸存的仆人前去告上衙门,并且作为人证指正凶手。
其实要说这事儿查起来并不难,毕竟人证在这,况且雁过留声,人过留痕,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凡做了恶事,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更别说在已知凶手的情况下去逆推找证据,那就更简单了,但好死不死,那位公子哥可不是寻常人,他的背后,站着位大人物。
要想掩埋一桩凶案,靠制造更多的凶案实属下流手段,真正厉害,在于如何将真相变得不重要,姜家灭门案虽是惨绝人寰,但犯事者背景太大,真相自然不再重要。
这中间的曲折过程自不必多言,总之就是当事苦主反被禁足台州,最后甚至被下了狱,而她天性机敏,抓住机会,侥幸逃出升天,可弟弟与府上其他幸存者却被仇家害死。
事已至此,寻常姑娘只怕不是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了此残生,就是在绝望之中自尽,毕竟一个姑娘家在这个时代想要靠一己之力伸冤,实在是难如登天,然而,她身为家中长姐,性子坚韧,不但没有逃避,反倒带着为家人伸冤的决心,到了这里。
要说她也聪明,若是直接跑去长安告御状,那是找死,毕竟不是谁想见天子就能见的,若是拜错了山头,或是被关押作为筹码,都是她所不能接受的,但她知道嘉国皇室秋狝的事,便想着靠这种法子见到天子,当面陈述冤情,只是她到底还是大家闺秀,自小家境优渥,想法太过天真,哪怕是逃难途中,有家中余银支撑,小心谨慎些,倒不至于饿肚子,所以她以为带点口粮就可以轻松度过这一个来月,却未曾想过,东西会变质,到最后完全是靠意志力硬撑,最后倒在这里,若不是宋琅机缘巧合下碰见,只怕不是被饿死,就是被狼吃掉了。
一番曲折经历说完,宋琅顿时面露同情之色,然而,他在心中却已经开始了计较。
别看她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但她心思缜密,其实很多细节都没有说全,她如今说的,其实都是自己已经猜中的东西,多余的,一句没讲,正在宋琅暗自思量之时,他眼角余光却瞟见了偷偷靠近的林骁,当即一扭头,站起身来。
林骁见状,顿时吓了一大跳,正在犹豫是装作无意地走开好,还是解释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更好,却突听宋琅道:“你来扶着姜姑娘,我们先回去,让她吃点东西再做计较。”
林骁顿时松了口气,赶紧答应一声,快步走了过来,而宋琅则侧过身,对姜骊解释道:“这是我府上的侍卫,你身体太过虚弱,还是先回去吃点东西再说吧。”
姜骊听了,也未拒绝。
当她选择道出实情,其实就已经做好了因此而死的准备,无论对方抱着什么目的,自己的确没太多可以选择与周旋的余地。
林骁走上前,俯下身,伸出手,招呼一声“姜姑娘慢来”后,正要去扶她站起,却忽然间闷哼一声,双眼往上一翻,身子跟着摇晃了一下,一下子栽倒在地,直接晕了过去。
刚刚反应过来的姜骊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之色,难以置信地盯着突然动手的宋琅。
“你,你......”
她只当宋琅是准备杀人灭口,顿时好似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般又靠着树缩成了一团,手中拿着匕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宋琅面露微笑,抬手安抚道:“你别怕,我之所以打晕此人,盖因此人乃他人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你的事事关重大,他适才全偷听去了,若是传出,恐对你我不利。”
姜骊哪里肯信,只是不断挥舞匕首,尤在做无谓的抵抗。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别过来!”
宋琅无奈,只得先跪坐在了离她不远处的地上,先叹了口气,随后才道:“罢了,其实你不说,本王也能猜到你仇家是谁,你说你家在台州,当朝太子的岳父便是台州刺史,江南一带的官员,也多以他马首是瞻,听你口音,便是撒谎,大抵也出不了这个圈。”
就算对方心计深沉到一切的故事与反应都是编的,也无妨,回去了,他自有无数办法去查证,可别忘了,他早非吴下阿蒙,退一步说,就算真被骗了,他也认了,只能说对方技高一筹,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就有机会得到一份足以制胜的筹码。
赌一把这三个字,可不光是说给她听的。
再看姜骊,再度为之惊讶不说,旋即她却很快平静了下来,就连匕首也放了下来,一双虚弱至此却依旧不减光彩分毫的明眸紧紧盯着宋琅的眼睛,反问道:“是,你现在知道了,那你准备如何?”
宋琅心头一喜,面上却无比严肃。
“太子势大,你家的事只怕早已被清理干净,上上下下,无论人证还是物证,都难以再找到,所以我就算让你去面见父皇,最后的结果也必然是不了了之,毕竟天子不可能轻易听信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而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这一点,你应当明白。”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宋琅没说,那便是如今的他不可能为了她去得罪宋承乾,现在还远不是图穷匕见的时候,所以如果对方坚持要面见天子,那最终的结果无非就是让这处林子多一缕无辜亡魂罢了。
不过,让宋琅很欣赏的是,虽背负血海深仇,并且成功看似近在眼前,但姜骊竟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
宋琅也松了口气。
真要就这么杀了,多少还是有些舍不得,毕竟这可是一把老天送上门的宝刀呀。
“你我今日相遇,是上天的安排,所以我也不瞒你,我与宋承乾,也有不共戴天的死仇!”,宋琅的眼神渐渐变得凌厉无比,“我的生母因他母亲而死,我母族长辈,皆被污谋反,惨被屠戮,连我也被他欺压了整整二十年,所以我与他之间,有着比你更深的血仇!”
姜骊的睫毛动了动,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亲近。
宋琅一边说,一边朝对方靠近。
“不光如此,自小抚养我长大的老管家,还有跟在我身边的弟弟,也都被他一一害死,这些事你日后自有机会查证,我绝对没有撒谎,而之所以我现在要说给你听,是希望你明白,单纯的仇恨并不能解决问题,你与我,我们两个都是受害者,我懂你的感受,但我们必须先学会隐忍,要想让那些恶人得到应得的制裁,我们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那一天的到来。你和我都还年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谋划,所以今天我会带你回去,我们可以成为彼此信赖的盟友,但如果你想去送死,早点解脱,我也不会拦着你,因为我明白,负重前行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我也常有玉碎之想,所以我不会因此看轻你,但是,如何选择,全在你自己。”
姜骊抿着嘴,一一听完后,低下头,沉默了好一阵,方才抬起头。
“我,能相信你吗?”
宋琅一把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时间,会证明一切。”
少女脸一红,只是她蓬头垢面,脸上污渍太多,看不出来,但那颗早已死去的春心,如今却是死灰复燃,不过这其中夹杂了太多其他的情绪,比如人无依无靠了太久,本能地想要找到依靠,还有那一份同仇敌忾所带来的认同,以及劫后余生对恩人的感激,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但不能否认的是,她的确在这一刻,对这位头一次见面的皇子生出了一些好感。
宋琅松开手。
“好了,现在,就是处理他的时候了。”
姜骊听了这话,顿时打了个寒颤,刚刚才生出的一丝好感瞬间烟消云散。
宋琅察觉到了她的紧张,立马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别怕,我可不是坏人。”